兜兜轉轉,十七年前住在瀾心小院的人竟然是上一任鳳樓主人,而他還早已離世,施宣鈴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追尋下去了,種花之人已不在,那她該如何再找到回家的路呢?


    卻沒想到,鳳殊行搖搖頭,竟是淡然一笑:“也不盡然,那片花圃確切來說,是因為兩個人才存在的。”


    他抬抬手,示意施宣鈴看向後方,“我叔父坐著的地方,右手邊有個暗格,你將裏麵的東西拿出來,翻看一遍,便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了。”


    施宣鈴屏住呼吸,當即按照鳳殊行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取出了暗格中的那樣東西——


    竟是一本保存完好的手書,書封上還勾著兩行詩句,那字跡清朗俊逸,同被冰封住的鳳少容氣質如出一轍,見字如見人,這本手書當是出自他之手。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施宣鈴下意識地輕聲念出了詩句,果然,輪椅上的鳳殊行也一聲歎道:“這本手劄乃是叔父生前親筆寫下,亦算得上一本回憶錄,記載著他刻骨銘心,寧死也不願忘卻的一些東西,也藏著他最深埋於心底的情意……”


    “他臨終前曾囑托過我,在他逝去後,讓我務必將這本手劄送去給宛夫人,可是她卻不願收下,每回這本手紮都被她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那些藏在字裏行間,不曾宣之於口的情意,就這樣年複一年地被冰封在暗室之中,無法傳達到想要傳達的那個人心中。


    “你是宛夫人的徒兒,我此番救你回來,見你身上還帶著一把神弓,上麵刻著‘濺星’二字,是宛夫人傳給你的吧?”


    鳳殊行陡然問道,施宣鈴微微一驚:“你怎麽知……”


    “神弓應當有一對吧,宛夫人使的是挽月弓,傳給了你濺星弓,她連神箭術法都對你傾囊相授了,你或許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但我卻知道,你是能夠親近宛夫人,替我叔父傳達心意的那個最好人選了。”


    鳳殊行自顧自地淡淡開口,也未向施宣鈴解釋太多,隻是注視著愈發詫然的她,似歎似喃道:“既然宛夫人不願收下這本手劄,便由你來翻看一遍,再代為傳達吧?”


    “這也算另辟蹊徑,圓了我叔父的一個遺願吧,如此你能尋到答案,我叔父也可釋然執念,如何?”


    沒有人比鳳殊行更了解鳳少容的心思了,他父親早逝,他算是被叔父一手帶大的,就連他的名字都是叔父為他取的——


    鳳殊行。


    即便生來帶有腿疾,一輩子都得坐在輪椅上,卻並不可憐,也不是什麽殘缺之體,他隻是擁有比別人更特殊的行走方式罷了,輪椅便是他的雙腿,他還擁有比常人更聰慧的頭腦,能閱萬卷,撫星盤,自由徜徉天地八方,路不在腳下,而在心間。


    鳳凰翱翔,殊行九天,誰也困不住他,他不會桎梏於軀殼之內,依然是海上最自由的那一縷清風。


    這樣一個名字,寄托了鳳少容對侄兒最美好的祝福與期許,而鳳殊行坐著的輪椅,也是鳳少容每一年親手為他打造與更換的,用著最好的材質,設計著最精巧的機關,能最大限度地代替鳳殊行的雙腿,令他來去自如。


    “叔父鬱鬱離世後,便沒有人再為我做這樣精巧的輪椅了,可還好我已長大,早就能親力親為,做許多從前做不到的事情了,我能自己照顧自己,沒有叔父也能好好活下來,執掌這偌大的鳳樓。”


    “叔父來過我的夢中,我跟他說不用擔心我,但我卻知道,除了記掛我之外,他最放不下的,便是令他一生未娶的那個人了……若你能為叔父傳達心意,了卻他畢生遺憾,我也能對叔父有個交代了,你願意嗎?”


    冰室中寒氣繚繞,鳳殊行定定望著施宣鈴,她看向手中那本沉甸甸的劄記,又望向冰室中無數栩栩如生的玉雕,幾乎沒有一絲猶豫,深吸口氣,點了點頭。


    “我會去見師父,將手劄中的內容轉達給她,完成鳳先生的遺願!”


    素手微抬,鈴鐺聲在冰室中清越響起,翻開手劄的第一頁,赫然映入眼簾的卻是這樣一段話——


    穀雨之日,瀾心小院,傘下初見,驚鴻一瞥。


    自此,心魔叢生,再難忘卻。


    仿佛一幅畫卷徐徐攤開,引人撐傘,踏入了那場淅淅瀝瀝的春雨之中。


    所謂平生一顧,鐫刻於心,如果十七年前,穀雨那一日,鳳少容沒有踏入瀾心小院,沒有遇上那一抹明媚動人的紅影,或許便不會發生之後那些故事,他也不會情係一人,一生未娶,抱憾離世了。


    “阿宛,這是鳳樓的大當家,鳳少容,我特意請他來為你量身定做一件嫁衣,他的手藝天下獨絕,你一定會喜歡的,待我們大婚之日,你便能穿上這世間最美的一件嫁衣,做雲洲島上最美的新娘了,你說好不好?”


    雨幕之中,鍾離羨站在長廊上,隔著一道門,用著鳳少容從未聽過的溫柔語氣,哄著屋中的那個“阿宛”。


    鳳少容便撐著傘,站在廊下,眉目清和,靜靜等候。


    鳳樓在雲洲島上地位卓然,哪怕是島主,也是不能輕易使喚鳳家人做事的,更何況還是請動第九層的鳳樓主人。


    可鳳少容與鍾離羨有幾分交情,聽說他帶回了一位姑娘,要娶人家為妻,禁不住他軟磨硬泡,他到底下了第九層,答應來為那位姑娘做一身嫁衣了。


    隻可惜,郎君有情,佳人無意。


    那扇門始終關得緊緊的,無論鍾離羨說什麽,屋中人也毫無反應,連等在雨中的鳳少容都抬起眼眸,心中不由升起了幾分好奇來。


    畢竟向來都是客人求著鳳樓,砸下千金才能換回一件嫁衣,還從未有人敢這般怠慢過鳳樓。


    而長廊上的鍾離羨也見說不動屋中人,眸光一凜,抬手間內力灌注,竟一掌震開了房門。


    “阿宛別鬧了,鳳樓主人還在雨中等你呢!”


    話音落下,房門大開,一支鋒利的長箭卻在電光火石間射了出來,鍾離羨閃身避過,那長箭便飛入雨中,擦著鳳少容的臉頰而過,嗡然一聲釘在了地上。


    好快的箭,好利落的手法,好強勁的功力!


    未見其人,先見其箭,鳳少容都還沒看清屋中那位“新娘”,便先收到了她送來的一份大禮。


    是的,那利箭擦傷了他的臉頰,他站在雨中,臉上滲出了一絲鮮血,可他卻毫不在意,隻是握緊手中的竹傘,定睛望向屋中那道身影——


    一身金色的羽衣,裙角翩飛,拉弓引箭間,周身仿佛縈繞著一層光芒般,冰肌玉骨,豔光四射,冷傲又絕美,如同皎潔的月亮懸掛天邊,完美無瑕,高高在上,任憑一眾凡夫俗子如何仰望,也終究是求而不得,無法褻瀆一絲一毫。


    一眼入魂,攝人心魄。


    從沒有人能將金色穿得這般好看,當真如同天上的明月般,粲然若夢。


    鳳少容就那樣呆呆地站在原地,身形如同被定在了雨中般,周遭一切喧囂退卻,他眼裏隻能裝得下那道不染纖塵,風華絕世的身影了。


    直到一個明媚嬌俏的聲音將他拉了回來,少女對著鍾離羨怒目而視,即使做出惡狠狠的神情,竟也是那樣動人好看。


    “鍾離羨,你真卑鄙,封了我的內力,想將我軟禁在這裏多久?還不快幫我解開!”


    原來射出的那一箭,竟已是在被封住內力的情況下,若是她全力為之,他何止會傷到一張臉啊,這姑娘的實力竟這般深不可測嗎?


    鳳少容正在心中諸多揣度時,屋中的那身金色羽衣已經拉開弓箭,又將鋒利的箭頭對準了雨中的他。


    “讓他滾,我不要什麽狗屁嫁衣!”


    明明被人用鋒利的長箭指著,可鳳少容卻沒有一絲慌張,反倒是揚起唇角,在雨中對著屋裏的少女溫聲笑道:


    “我叫鳳少容,姑娘你叫什麽?”


    “關你屁事,我是你姑奶奶,滾!”


    眼看屋裏又要射出一箭,鍾離羨趕緊一拂袖,擋住了那道寒芒,掠入屋內,那扇房門也隨之猛然一關,裏頭隻傳出一句:


    “勞煩鳳大當家等候片刻,我與夫人有幾句話要說。”


    周遭是淅淅瀝瀝的雨聲,涼意沁人,天地間那般靜謐,屋裏卻傳出激烈的爭吵,盡數落在了鳳少容耳中。


    “騙子,你這個騙子,我不要嫁給你,我寧死也不會嫁給你的,我惡心這個地方,你快放我離開,我要回家,你這個王八蛋離我遠點兒!”


    “阿宛,阿宛你不要任性了,我騙你什麽了?是你自己心甘情願追隨我而來的,也是你自己親口說過,要與我攜手共度此生的,怎麽一回來你就變了個樣?究竟發生什麽了,你為何會忽然性情大變,反口不認?”


    “那是因為我之前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我不知道你的家住在雲洲島上,更不知道你是這島上的島主,是鍾離家的人!”


    少女聲嘶力竭地喊著,屋裏還隱隱傳來了泣聲:“你為什麽要騙我,你明明不是藏劍山莊的徒弟,你明明叫鍾離羨,不叫慕容羨,你為什麽要騙我?!”


    這一定是鳳少容接過最奇怪的一單生意,也是他遇見過最奇怪的一位客人。


    屋中的爭吵沒有結果,兩人不歡而散,鍾離羨負氣而去,隻是留下了鳳少容,他或許得在瀾心小院住上一段時日了,直到“新娘”願意配合他,讓他為她量身定製,做出那件天下絕無僅有的美麗嫁衣。


    鍾離羨知道鳳少容脾性好,會說話,待人處事聰明周到,便希望他能一邊做嫁衣,一邊在中間當個說客,說服阿宛改變心意,何時他的嫁衣能做完,何時他便與阿宛舉行大婚。


    第二日,雨歇天晴,碧空如洗,鳳少容正在屋裏整理布料時,鍾離羨那位烈性子的“新娘”卻跑來了。


    依然是一身絢麗的金色羽衣,美得奪人心魄,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冷冰冰的,帶著十二分的恨意。


    “別給我做嫁衣了,還不如幫我做一身喪服,畢竟我跟鍾離羨成婚的那一天,就是他命喪黃泉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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