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扶瑛陷於情愛之中,不可自拔,罔顧我族大業,難道大巫您也跟著糊塗嗎?”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水榭之中回蕩著,裴世溪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了那道手持神弓,屹立山頭的堅毅身影,他搖著頭,似笑似歎:


    “我當真沒有想到,扶瑛姐姐,竟會為了一個男人,拋卻責任與使命,置族中大業於不顧,當年她同我說過的那番話,難道她自己全然忘卻了嗎?”


    是的,裴世溪當然聽說過“神女扶瑛”的名頭,她曾是族中天賦最高的那個人,他幼時就曾見過她拉弓引箭的英姿,對她崇敬不已。


    他也像山中其他的孩子那樣,都喚她一聲“扶瑛姐姐”。


    而有一年,他在山中翻閱佛經時,竟意外遇上猛獸,還好被扶瑛姐姐撞上,她拉開濺星弓,在猛獸利爪下救了他一條命。


    那時山間,她救下他後,一邊蹲在溪水旁,清洗著神弓上的鮮血,一邊淡淡問他,為何愛看佛經,他答道:


    “佛能救世人,心懷大愛,普度眾生,我也希望有朝一日,我的族人們不用隱姓埋名,能夠堂堂正正地走出大山,走到陽光底下,以原本的身份自在無拘地活著。”


    扶瑛靜靜地聽著他的話,站起身來,腳邊是鮮血淋漓倒下的猛獸,風灌入她的衣袖,她手握那把濺星弓,凝望著虛空,卻一字一句道:


    “阿弟,佛救不了世人,隻有握緊自己手中的弓箭,踏遍荊棘,才能殺出一條血路,佛空有一顆慈悲之心,又能救得了誰?”


    那一瞬,幼年的裴世溪站在肅肅山風中,心頭猛地一跳,似乎醍醐灌頂般,有什麽在心中陡然滋生出來。


    “花太脆弱了,美麗易折,所以我選擇養狼,血口獠牙,寸步不讓,守在花圃前,來保護我喜歡的花。”


    那時在雲洲島上,他對施宣鈴說過的那番話,其實啟蒙他的人,正是他的“扶瑛姐姐”,而這人,竟也同時是施宣鈴的母親!


    兜兜轉轉間,一切是那樣巧合,又是那樣有緣。


    後來他當真扔了佛經,隨義父離開了青黎大山,為了族中大業潛伏在了皇城之中,一步步成為了今日刀尖染血的鎮撫司裴首尊。


    而他離去的這些年,山裏也發生了許多事情,他做夢也想不到,曾經那個手握濺星弓的神女扶瑛,竟會為了一個凡夫俗子,墜下了神壇,甘陷紅塵泥濘中。


    她的那些故事,他今日才真正知曉,可他想不明白,他的扶瑛姐姐,明明是那樣堅韌傳奇的一個女子,卻為何會囿於情愛,罔顧族中大業呢?


    “大巫,您身為族長,竟然包庇神女扶瑛,替她隱瞞下了如此大的秘密,您對得起先祖,對得起那些為我族大業犧牲的族人嗎?”


    裴世溪眸光陡然一厲,狠狠剜向族長岐淵。


    “我不知該說您是私心過重,婦人之仁,還是優柔寡斷,不敢去賭那一半的可能,先祖預言的那個命定之人明明出現了,您為何要封印住她的力量?又為何要放走那把能開啟鳳靈血陣的鑰匙?”


    “您這種行為,當真是愚不可及,禍害無窮!”


    犀利的指責回蕩在水榭之中,族長岐淵卻麵不改色,反倒歎了一聲,目光憐憫地望向裴世溪。


    “溪兒,我理解你的憤怒與不平,可是我並非隻為了一己之私,隻想成全我的徒兒扶瑛,我隻是覺得,有些犧牲,當真……有必要嗎?”


    “這麽多年來,我們一族隱姓埋名,在這青黎大山中繁衍生息,世世代代,歲月靜好,不問世事,其實族人們已然過上了安穩的日子,又何必為了百年前的一個執念,攪亂山中那平靜清澈的一片溪水呢?”


    當年殘存下來的族人們,躲在大山裏,躲過了況氏的最後一輪圍剿,幸運地活了下來。


    百年光陰蹁躚而過,他們避世不出,而況氏也以為早將他們趕盡殺絕,慢慢遺忘了他們,若放下執念,他們其實可以一直安穩地活在青黎大山中。


    “我時時刻刻都在想,我們這般殫精竭慮,步步為營,犧牲無數族人,潛伏在況氏王朝中,付出這樣大的代價,所做的一切……究竟有意義嗎?”


    悲憫的歎聲久久回蕩著水榭之中,裴世溪俊美的一張臉冷若冰霜,他喉頭微動,聲音也似結了一層冰,像從萬丈深淵下傳出——


    “大巫,您這話是何意思?您難道也成了……‘守青派’的人?”


    守青派,顧名思義,守著這座青黎大山,避世不出,安穩度日,隔絕外界的一切,這也意味著放下仇恨,在山中綿延生息,不問世事。


    畢竟再刻骨滔天的仇恨,一代一代傳下來,在歲月的長河裏,也終是慢慢浸泡掉了那原有的濃烈程度。


    族中漸漸有了些不同的聲音冒了出來,且形成了一小支派係。


    這些人,便被稱作“守青派”。


    而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光複派”。


    光複派沒有一日忘記過先祖的血海深仇,隻想顛覆整個況氏王朝,令奉氏一族重現人間,如果不是光複派一直在暗中努力著,複仇的火種恐怕早就被掐滅了。


    而裴世溪,便是這一代光複派中立場最堅定的,也是有史以來執行力最強的,有了他的帶領與鎮壓,族裏另外的那些聲音漸漸都聽不到了。


    守青派愈發勢單力薄,也慢慢學會了沉默,將影子藏進了青黎大山的月光之下。


    隻是裴世溪千算萬算沒有算到,如今的族長岐淵,這位深受族人們愛敬,德高望重的大巫,竟然也是一位隱藏的“守青派”。


    “大巫,您這些年,藏得……真是夠深的啊。”


    裴世溪微眯了雙眸,冷笑著一字一句道:“什麽歲月靜好,安穩度日?所以在您看來,先祖們的血海深仇不用報了是嗎?從前的童鹿故國也不用光複了是嗎?我們一族就必須永生永世隱姓埋名,躲在這青黎大山裏,苟延殘喘,抹去在這世間存在的任何痕跡,畏畏縮縮,像陰溝裏見不得光的臭老鼠一樣活著是嗎?”


    “大巫,您安逸日子過慣了,守在這座與世隔絕的大山裏,莫非已經忘了,自己的根究竟在哪?又究竟是誰的後人?”


    裴世溪眸光幽深,聲音愈發冰冷,卻又像有一簇火光在燃燒一般。


    “我們奉氏一族,數百年前自雲洲島中流落出來,況氏滅我先祖,屠我族人,令我們奉氏一族流離失所,畏縮在大山之中,而他們,卻能踩著我族的累累白骨,做著高枕無憂的皇帝與開國重臣,享著東穆萬裏山河,憑什麽?這一切憑什麽?”


    “世間再無奉家之人,你甘心嗎?又對得起大祭司的在天英靈嗎?你能貪生畏死,拋卻祖宗大業,縮在青黎大山中,我卻做不到如此苟活,終有一日,我一定會讓奉姓重現人間,會讓我的族人們堂堂正正地走出青黎大山,會讓當年那幾大家族統統付出代價,誰也阻攔不了我的腳步!”


    水榭裏檀香繚繞,久久地回蕩著裴世溪的話語,族長岐淵卻依然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並未有一絲慍怒,眸中的悲憫之色反而更加濃重了。


    “溪兒,你錯了,我不屬於任何派係,守青也好,光複也罷,都是我族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組成的,不過各自選擇的路不同罷了,又為何要對立起來?”


    奉氏一族信仰火鳳明王,本就天性純善,厭惡鮮血與殺戮,不到萬不得已,又怎會想要掀起腥風血雨呢?


    “從前的我也同你一般,信念堅定,毫不動搖,一心隻想要光複故國,複興我奉氏一族,更願為族中大業舍棄一切,而直到如今,我也依然如此,絕非貪生畏死,相反,我恰恰是因為……活了太久,見到了太多的東西。”


    族長岐淵閉了閉眼眸,握緊蒼白的手骨,有氤氳的水霧於睫間升起。


    “那麽多的犧牲,一代又一代,真的值得嗎?那個虛無縹緲的複國夢,又究竟……能實現嗎?”


    “我的這些族人們啊,活得太苦了,他們本不應該這樣辛苦地活著,他們本可以在山中安居樂業,平靜安然地過完一生,隻要放下執念,放下心頭那一點點執念就好……”


    “原來——”裴世溪忽然冷冷地打斷了族長岐淵,沉聲道:“這才是你放走扶瑛母女的真正原因,你根本就不想複國,不想重振奉氏一族,什麽一半的機會全都是借口,你根本就隻想逃避,永永遠遠地縮在這座大山裏!”


    “不,溪兒你聽我說,你看看屋外的那個孩子,他母親如今是什麽慘狀你心裏難道不清楚嗎?”


    族長岐淵神情也激動起來,伸手一指水榭外的小陌,痛心無比道:“人不人,鬼不鬼的,被各種丹藥吊著一絲遊魂,她那些年潛伏在皇城裏受了多少罪啊,如今都還不能痛快地走掉,你究竟還要將這個真相,瞞著小陌多久呢?”


    “還有那麽多族人同她一樣,也包括你,你與虎謀皮,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之上,我實在是不忍心再見到……”


    “夠了,不要再說下去了!”


    裴世溪陡然握緊了手心,呼吸顫動著,眼眸隱隱泛紅,他走近族長岐淵,卻隻是喑啞著開口道:


    “大巫,我隻問您一句,開啟鳳靈血陣的秘術是什麽?”


    “你問這個做什麽?”


    族長岐淵臉色一變,瞬間猜到裴世溪的意圖,脫口而出:“我不會說的,我已經答應了扶瑛,這輩子就讓她的女兒做個平凡之人,安穩度過一生,你不要想去解開她的封印,不要去傷害那個孩子,你放過小鈴鐺吧!”


    “她是我奉氏一族的希望,是我族的救世之人,我護她周全還來不及,為何要去傷她?”


    裴世溪一聲冷笑,攫住族長岐淵的眼眸,冷冰冰道:


    “大巫,我再問一遍,開啟鳳靈血陣的秘術是什麽?鑰匙我知道在哪,但解鈴還須係鈴人,是您封印了那丫頭體內火鳳明王的力量,這解開封印的秘術也隻有您會,請您告訴我,應當怎樣去做?怎樣用那把鑰匙啟動鳳靈血陣,釋放出那丫頭體內的力量?”


    隻要知曉這開啟鳳靈血陣的秘術,再抓來施仲卿那廝,獻祭他一條性命,不就能喚醒火鳳明王沉睡的力量了嗎?


    “我知道那丫頭的生父是誰,他還活在這世上,隻要你告訴我啟動鳳靈血陣的秘術,我自會抓他前來獻祭,能為我族大業犧牲,他也算死得其所,莫大榮幸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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