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火鳳圖騰,不就是——”


    站在那斑駁的壁畫前,越無咎倒吸了口氣,太陽穴不住跳動著。


    他見過這個火鳳圖案,一定見過的,可是在哪呢,究竟是哪裏呢?


    絞盡腦汁,拚命回想間,少年忽然靈光一閃,他記起來了,他的確見過這隻“火鳳”,那還是他幼年時曾無意撞見的一幕——


    男人在浴桶中洗澡,頑皮的孩童卻從床底下鑽出,恰好見到男人胸口處,便勾勒著這樣一隻栩栩如生的火鳳!


    那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越無咎的姐夫,幽州蘭家的四公子,蘭豫白!


    越無咎有一位比他大了十二歲的姐姐,早早便嫁去了幽州。


    那是他父親越侯爺收養的一位義女,乃越侯麾下得力幹將留下的遺孤。


    當年越侯爺征戰沙場,打過極其慘烈的一仗,多虧麾下一位副將舍身相救,他才得以活了下來。


    隻是那位副將卻慘死了,還留下了一對孤苦無依的母女,越侯爺本要將她們好好安頓,那位妻子卻決絕殉情,追隨丈夫而去,隻留下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兒。


    越侯爺不忍心,也帶著萬般虧欠與內疚,便將孩子收養了,從此帶在了自己身邊,悉心教導。


    那孩子名喚寧玖娘,越侯爺沒有替她改名換姓,反而要她記住自己的親生父親,鐵骨錚錚的寧家兒郎,是為國為民,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寧玖娘從小生活在越家,知書達理,蕙質蘭心,對越侯爺夫婦也感情深厚,更是將比自己小上十二歲的越無咎當作親弟弟一般看待。


    越無咎跟姐姐雖然隻相處了幾年,姐姐便遠嫁了幽州,可他們姐弟感情甚篤,寧玖娘甚至還將年幼的弟弟接到幽州住過一段時日。


    也便是在那時,越無咎見到了自己的姐夫,蘭豫白。


    蘭家乃是幽州的名門望族,蘭家四公子蘭豫白更是人中龍鳳,不僅一表人才,還文采出眾,自小就有“神童”之名,而尤其難得的是,他如此驚才絕豔的人物,卻毫無一絲矜傲之氣,反而待誰都溫和有禮,更是將自己的妻子,寧玖娘捧在手心,體貼不盡。


    越無咎曾聽姐姐說過,她與蘭公子的相識全因一場意外。


    那時幽州遭遇百年難遇的旱情,越侯爺代表朝廷前去賑災,寧玖娘也隨義父一同前往,幫忙施粥救扶難民。


    可哪知城裏忽然暴亂,難民們為了搶糧一哄而上,混亂中將棚子都掀翻了,寧玖娘也卷入人潮之中,險些被難民們踩踏而亡。


    就在這危急關頭時,蘭豫白出現了,宛若神祗降臨般,他不僅救下了寧玖娘,還代表蘭家出麵,以蘭家在幽州多年的威望,一力鎮壓住了騷動的難民們。


    自那以後,寧玖娘每天施粥接濟難民時,蘭豫白都陪在她身邊。


    當數月過去,災情終於緩解下來,幽州順利度過危機,虹銷雨霽時,寧玖娘也與蘭豫白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一切那樣美好完滿,越侯爺雖不舍義女遠嫁,可見寧玖娘心係蘭家公子,兩人郎才女貌,那般登對,越侯爺自然也願意放手成全,讓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越無咎的母親昭音公主,以一顆慈母之心,為寧玖娘備下了最豐厚的嫁妝,越家風風光光地將女兒嫁到了幽州。


    婚後蘭豫白也對寧玖娘一如既往的溫柔體貼,夫妻二人琴瑟和鳴,羨煞旁人。


    因為兩家結了親事,越侯爺便自然經常在皇城和幽州之間來往走動,他很是賞識蘭豫白,每回去幽州,都要與他把酒暢聊,談盡天下大事,快哉悠哉。


    越無咎那時年紀尚小,聽不懂父親與姐夫聊的東西,便屁顛屁顛去找姐姐玩耍。


    有一回他在屋裏沒尋到姐姐,反而聽到身後腳步聲響起,他以為是姐姐來了,想捉弄一下姐姐,便趕緊躲到了床底下,哪知進來的竟是姐夫蘭豫白。


    他開始寬衣解帶,越無咎這才注意到屏風後還有一桶熱水,原來姐夫正準備更衣沐浴呢。


    小小的孩童眼珠子一轉,起了貪玩之心,姐姐不在,那麽捉弄姐夫也是一樣的。


    畢竟姐夫脾氣好,性情溫潤如玉,從來不會責怪他的頑皮,他素來也喜歡跟姐夫玩。


    於是,等姐夫進了浴桶,在一片霧氣繚繞間開始洗澡時,幼時頑皮的越無咎便從床底爬了出來,對著浴桶裏的赤裸上身的男人做了個鬼臉,嚇得那張從來溫和有禮的麵孔也陡然變了顏色,一聲怒喝道——


    “出去,給我滾出去!”


    這是蘭豫白第一次衝越無咎發如此大的火,小小的孩童都傻眼了,隻當自己玩過了頭,趕緊一溜煙跑出了房間。


    再後來,姐夫找到他,帶他去街上玩,給他買糖葫蘆,摸著他的腦袋,和顏悅色,又變回了往日風度翩翩的溫雅模樣,小娃娃本就沒什麽心眼,玩著玩著,這事便也漸漸忘卻。


    如今一晃眼多年過去,若不是再次在這地下秘宮的壁畫上,見到了這個特殊的火鳳圖案,越無咎一定不會再憶起童年的這個小小插曲。


    可他記起來了,他偏偏記起來了,因為這火鳳圖案十分獨特別致,他再沒在其他任何地方見過了!


    許是老天爺都看不過去,特意要點撥他一下,他死死盯著壁畫上那隻火中起舞的鳳凰,咬緊牙關,渾身都忍不住在發顫——


    不會錯,絕不會錯的,當年蘭豫白的胸口處,也同樣顯露著這樣一隻火鳳,兜兜轉轉間,原來玄機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他千算萬算,料想過無數種可能,卻從沒有懷疑到蘭豫白身上過!


    如今想來,當年蘭家的確有許多反常之處,雖然身處幽州,明麵上不涉朝政,可卻有一處私人的火器坊,還曾替他父親輸送過兵器軍備,越家軍裏也安插了不少蘭家的人,那蘭豫白更是經常為他父親出謀劃策,儼然一介高深莫測的“軍師”般,深得越侯爺的信任與喜愛。


    可這與蘭家明麵上風輕雲淡,遺世獨立的形象並不相符,蘭家久居幽州,號稱不問廟堂,素心寡欲,慈悲濟世,蘭家子孫絕不入仕途,那為何蘭家還要私下建火器坊,招兵買馬,鍛造兵器,又一門心思卷入權勢紛爭之中?


    許多的疑點霎時湧入了越無咎的腦海中,他那時尚且年幼,又對姐夫一家深信不疑,才從未想過這些反常之處。


    如今細細回想起來,這個突然“從天而降”的姐夫,實在來得太巧了,並且他才與寧玖娘相識,便好似對她的喜好了如指掌般,又對她體貼入微,麵麵俱到,當年越無咎的父親還誇過這蘭家公子實在用心,可現在看來,是否早有準備,別有用心呢?


    若照著這個方向推想下去,恐怕當年的一切,皆是一場驚天奇詭的陰謀,幽州難民動亂,蘭豫白與寧玖娘的相識,並非一場英雄救美的意外,而根本就是一次居心叵測的謀劃,一切皆是蘭豫白的刻意為之!


    他要接近寧玖娘,要跟越家扯上關聯,要用漫漫長的時間,布一場局,一場足以使越氏家族徹底覆滅的局!


    少年提著燈盞,站在斑駁的壁畫前,倒吸口冷氣,隻覺從頭到腳,遍體生寒,這世間最可怕的,原來竟是人心!


    壁畫上的四個年輕男子,均已作古數百年,他們赫然代表著四大家族,況氏、越氏、鍾離氏,還有那個最神秘的奉氏,唯一顯露了完整名字的奉祈雲。


    顯然蘭豫白不會屬於前三個家族,他不可能是皇室子孫,而他處心積慮,隻為顛覆越家,也絕無可能是越家兒郎,鍾離一脈遠在雲洲島之上,更是與幽州蘭家搭不上邊。


    那麽最大的可能就隻有一個了,他跟奉祈雲有關聯,那個最神秘的奉氏,或許幾百年前,奉氏不知為何與其他三個家族決裂了,便改名換姓,從此定居幽州,化名成了蘭姓!


    所以整個東穆上上下下,所有世家貴族裏,都從未聽說過一個奉家,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隱姓埋名了!


    越無咎盯緊著牆上的壁畫,呼吸急促,胸膛起伏間,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是對的,一切的推斷似乎都隱隱指向一個答案——


    蘭豫白是奉家人,他身上帶有的火鳳印記,便是奉氏獨有的圖騰象征!


    少年仰起頭,似有所感般,又將手中燈盞舉高了一些,仔仔細細地照向那道月下吹笛的身影,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之處。


    忽然,他眸光一動,呼吸急促起來,隻因他在那長笛之上,竟發現了一個螞蟻般大小的字——


    奉。


    這一下,仿佛有一股熱血湧上心頭,少年激動得無以複加,這月下吹笛之人,果然是奉祈雲,他的猜想竟當真被印證了,蘭豫白真跟奉家有關係,若無意外,他一定就是潛藏在幽州的奉氏後人!


    而這笛子上的名號,這個“奉”字,連這樣細微的地方都顯現在了壁畫中,執筆之人又怎會是個尋常畫師呢?


    畢竟誰會無緣無故注意到這種細節,除非是這支笛子的主人,奉祈雲。


    恐怕這幅細致入微的壁畫,就是出自他之手!


    腦海裏似有一根線將一切串了起來,少年站在壁畫前,提燈的手都微微顫抖著。


    他望著壁畫上那個戴有鳳凰麵具,在月下吹笛的年輕男人,胸膛起伏間,忍不住咬牙一字一句地道:“奉祈雲,蘭豫白當真是你的後人嗎?奉氏一族,真隱姓埋名去了幽州嗎?是你奉氏家族,害我越氏滿門覆滅嗎?”


    無數個疑問在腦海中盤旋著,可空蕩蕩的偌大宮殿裏,自然不會有人回答滿心悲憤的少年,隻有牆上那幅壁畫靜靜注視著他,透露著斑駁歲月中無言的蕭索。


    何謂真,何謂假,此時此刻的越無咎又怎會知道,他以為觸及的所有真相,不過才是冰山一角,數百年光陰蹁躚而過,那出波詭雲譎的大戲,才堪堪在他眼皮下掀起。


    而他此刻隻剩一個念頭,找出所有的謎底,揭開一切真相,替越家翻案昭雪,那一束火光在他心頭熊熊燃燒著。


    “蘭豫白,越家謀逆一案裏,你究竟做了些什麽?當真是你害了越氏滿門嗎?姐姐她……又是否知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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