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夜寒,海浪翻湧。


    季織月做了一宿的噩夢,夢裏全是那雙淡藍色的眼眸,男人唇邊染血,笑得邪氣四溢,一步步向她逼近,猶如地獄修羅。


    “跟我走,跟我回赤奴部落,季織月,你逃不掉的……”


    風拍窗欞,少女尖叫著從夢中驚醒,嚇出了一身冷汗,“不要,不要!”


    睡在她旁邊的施宣鈴也隨之驚醒,見季織月深陷夢魘之中,趕緊按住了她亂動的手腳,連聲安撫道:


    “織織,織織你別怕,我在這呢,我陪著你呢……”


    她們從暗牢裏出來後,季織月始終害怕得渾身發抖,施宣鈴索性回瀾心小院抱了自己的枕頭被褥,決定陪季織月睡一段時間,正好她跟越無咎住的那間屋子也被炸了,修繕也得一段時日。


    聞晏如原本要派人來進行修繕,越無咎卻不知為何,一口拒絕了,堅持要自己親力親為,聞晏如拗不過他,也隻好作罷。


    可事實上,他們怎會知道,越無咎不過是怕被人發現了床底的那個密道,他守著這樣大的一個秘密,不敢告訴任何人,包括施宣鈴。


    少年直覺越家的謀逆大案,同那幅壁畫有著莫大關聯,前路波詭雲譎,他不願將單純的少女也卷入到這場腥風血雨中,倒不如獨自一人守著秘密,暗中調查。


    畢竟越家一案牽涉甚廣,他親族上下皆已覆滅,若是再失去宣鈴,他在這天地間就當真一無所有了。


    他隻願好好將她護在身後,前路漫漫,披荊斬棘也好,刀山火海也罷,都由他一人去闖,她隻要好好笑著,一直那樣純真無憂地笑著就好了。


    當晚,施宣鈴守著季織月入眠時,瀾心小院裏,越無咎也借著皎潔月光,不知疲倦地練起了下半部越家劍法。


    一想到父親被處以極刑的畫麵,想到肩上擔負的血海深仇,他便有無窮無盡的動力,月下揮舞的每一劍,都帶著勢如破竹的銳氣,似要將這漆黑壓抑的夜幕劃開一個口子,迎來萬丈曙光。


    海浪拍打著礁石,夜風颯颯間,玉竹居裏,施宣鈴摟著瑟瑟發抖的季織月,不住安撫道:“織織你別怕了,小晏將軍不是守在那暗牢裏嘛,那個混蛋絕不可能逃出來再欺負你的!”


    送她們回來時,聞晏如飽含歉意,畢竟兩次都是他來找季織月幫忙,才會令她遭受如此“無妄之災”,他看著臉色煞白的少女,愧意滿滿,保證絕不會再讓息月寒有接近她的機會,他會加強暗牢守衛,自己也會每日前去查看,直到將息月寒徹底移交給朝廷的人。


    “鎮撫司的裴大人馬上就要來了,用不了多久,息月寒就會被押解出雲洲島,季姑娘,我向你保證,這輩子,你都不會再見到此人一麵了。”


    少年將軍信誓旦旦,手中長槍在月下熠熠生輝,仿佛能為人帶來無盡的安全感,季織月仰頭看著他頎長挺拔的身影,心中恐懼稍許緩解。


    可到了深夜,她仍是輾轉反側,勉強睡去,也叫噩夢驚醒了過來,耳朵上的傷已上過藥了,可心間的傷,該要多久才能好呢?


    ——


    暗牢之中,月光傾灑而下,高大的男人站在滿牆的祭文前,淡藍色的一雙眼眸深不見底,他以血為墨,不知又在寫些什麽。


    聞晏如手持長槍,守在牢外,皺眉冷聲道:“息月寒,你別再做任何無謂的掙紮了,一切都隻是徒勞,你逃不出去的,等鎮撫司的裴大人來了,便會立刻將你押解回皇城!”


    那個高大的身影沒有停下手中的書寫,隻是背對著聞晏如,似乎發出了一聲輕蔑的笑意:


    “聞將軍,你平時下棋嗎?”


    聞晏如的眉心皺得更加厲害了:“下與不下,與你何幹?”


    “沒什麽,我隻是想告訴你一句——”


    男人倏然轉過身來,唇角微揚,俊美的麵龐在月光下半明半暗,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蕩在暗牢之中:“棋局之上,風雲吞吐,皆乃尋常,笑到最後,方為勝者。”


    他仿佛心情很是舒暢,半點也未擔心過自己接下來的命運,雙目直視著暗牢外的聞晏如,笑得邪氣四溢:


    “如你所言,我也在等那位裴大人,他登島之日,或許會有很有趣的事情發生,聞將軍,你要猜一猜嗎?”


    ——


    玉竹居裏,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床上,施宣鈴摟著季織月,連聲安撫間,分明看見她肩頭白霧繚繞,一隻淡粉色的小蜘蛛,正淚眼汪汪地縮在蛛絲網上,柔弱可憐的一副模樣,叫人瞧了說不出的心疼。


    施宣鈴長睫一顫,摟住她的手一緊,忍不住憤憤道:“那該死的九頭蛇,活該被鍾離笙抽個半死,就該把他那九個腦袋統統剁下來才對!”


    夜色深深,她又安撫了季織月好一陣兒,少女才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施宣鈴也挨著她躺下,睡在了床榻的外側,緊緊守護著她。


    許是睡前嘴裏提到了鍾離笙,施宣鈴竟然還真夢見了他,她夢裏又回到了那間暗牢,鍾離笙手持長鞭,肩頭的紫色小鯊魚狂噴怒火,紫衣飛揚間,他瘋狂地鞭笞著息月寒。


    息月寒肩頭亦白霧繚繞,那九個蛇腦袋連聲慘叫,不住哀求著,她在旁邊幸災樂禍,看得眉開眼笑,連聲不迭地為鍾離笙助威喝彩。


    這個夢實在解氣,以至於施宣鈴根本舍不得醒來,可不知是誰輕拍著她的臉頰,一遍遍地喊著她,硬生生地將她從美夢中拽了出來。


    她迷迷糊糊地一睜眼,嚇得差點尖叫出來,夢裏揮舞長鞭的那隻紫色小鯊魚,竟赫然出現在了她麵前,她瞳孔裏映著鍾離笙放大的一張俊臉——


    “喂,驢蛋別睡了,陪我去一趟雲城,替我娘看診解毒!”


    *


    海上旭日初升,晨風習習,馬車又一次駛進了雲城。


    同上一回施宣鈴的好奇驚歎不同,這回車廂裏靜悄悄的,她甚至連簾子都沒掀開往外看過一眼。


    隻因她身旁多坐了一個人,越無咎得知她又要進雲城去給宛夫人看病後,無論如何都要陪她一道前往,唯恐她再出什麽意外。


    車廂裏的氣氛有些僵硬,鍾離笙就坐在他們對麵,慢慢轉著手中的玄鐵折扇,顯然不太歡迎越無咎的出現。


    終於,那身紫衣忍不住了,決定忽視越無咎冷冰冰的目光,直接對著施宣鈴搭話道:“喂,驢蛋,你那糖還有嗎?”


    不提糖還好,一開口,施宣鈴明顯感覺身邊人凜冽的殺氣又重了幾分。


    她還想跟鍾離笙使眼色,可傻呼呼的紫色小鯊魚卻無知無覺,還往懷裏掏了一顆糖出來,自顧自道:“我隻剩這最後一顆了,在青林苑裏養傷時,我把其他幾顆都吃完了,一直沒舍得吃這最後一顆,想等到見你時,再問你要新的來著,你那還有多少啊?”


    施宣鈴抿緊唇,沒有回話,可鍾離笙這個沒眼力見的,竟然直接朝她伸出手來,大咧咧地道:


    “快拿給我一些,我可饞死了,你不是說這些糖都是你自己親手做的嗎?等回了瀾心小院,你再一口氣給我做個百八十顆怎麽樣?”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鍾離笙恐怕已被越無咎射死千百次了。


    施宣鈴輕咳兩聲,十分慫地道:“沒了,一顆都沒了。”


    “什麽?”


    鍾離笙霍然瞪大了雙眼,這對他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他急聲道:“怎麽會沒了呢?那日馬車上,我見你身上明明帶了許多的,怎麽就沒了呢?”


    “你不至於這麽饞嘴,天天吃個不停吧?你就沒做新的了嗎?”


    眼見鍾離笙喋喋不休,還要追問到底,施宣鈴無可奈何,隻能低下頭,挑明了說道:“就算做了新的,也不會再給你了。”


    “我的糖,以後都不會再給你吃了。”


    車廂裏一霎時寂靜下來,鍾離笙喉頭動了動,半晌才像找回自己的聲音:“什麽意思?”


    施宣鈴埋著頭,沒吭聲,眼前卻又伸來一隻修長的手,她扭頭望去,竟是越無咎。


    少年抬了抬下巴,向她示意,她怔了一瞬,陡然反應過來,忙不迭從懷裏摸出了幾顆糖,輕輕放在了少年手心之中。


    鍾離笙瞳孔驟然放大,越無咎卻當著他的麵,慢條斯理地剝開一顆糖,再自然不過地放入嘴中,細細品嚐起來。


    他雖然一個字都未說,可鍾離笙卻眼皮一跳,瞬間明白過來,原來施宣鈴如此反常,全是因為她是個沒骨氣的“夫管嚴”!


    真是個大慫包!


    鍾離笙怒了,狠狠瞪向越無咎,他卻又剝開了第二顆糖,舉手投足間,淡定從容,卻看著分外氣人——


    挑釁,這是十足的挑釁!


    紫色小鯊魚熱血沸騰,再忍不住,猛地一拂袖,劈手就要奪過越無咎手裏的幾顆糖,越無咎卻反應奇快,出招迅如閃電,反手就扣住了鍾離笙的手腕。


    兩個少年四目相對,內力暗湧,車廂裏一時充滿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鍾離笙咬牙道:“越世子,你不至於做得這般絕吧,幾顆糖而已,你還藏著掖著當珍寶呢?”


    “於我而言,正是珍寶。”


    越無咎冷冷一笑,扣住鍾離笙手腕的力道愈發重了,“我倒想問鍾離少島主一句,你是什麽乞丐嗎?要向別人討吃的?”


    “你!”


    鍾離笙氣結,卻是猛地看向越無咎身側,惱道:“施宣鈴,好歹我們也有過同生共死的交情,你真要這樣對我?”


    少女呼吸一顫,還來不及回答,旁邊的越無咎已經冷聲一哼:“容我糾正一下,鍾離少島主,你跟宣鈴何來同生共死的交情?不過是你單方麵拖累她罷了,還害她胳膊受了傷,這筆賬我都還沒跟你算呢,你還有臉來討糖吃?”


    “你,你真當我稀罕這糖啊!”


    紫色小鯊魚亮出尖牙,惡狠狠地道:“我鍾離笙這輩子什麽山珍海味沒吃過,還不是因為這糖跟我小時候娘親做過的糖味道一模一樣,我這才念念不忘的,一切皆是為了我娘,我討的不是糖,不過是討一份兒時回憶罷了!”


    “好感人。”越無咎幽幽一笑:“那你怎麽不讓你娘再給你做呢?”


    “你!”


    鍾離笙一下又被越無咎的話噎住了,“我,我娘她……”


    我娘要是願意給我做,我還跟你這廢話幹什麽!


    少年被戳中了痛處,氣急敗壞下,也不願再跟越無咎廢話了,隻是扭頭看向他旁邊的少女,惡聲惡氣道:


    “施宣鈴,我最後問你一遍,你究竟給不給?”


    “不給。”越無咎攬過施宣鈴的腰,微微抬起下巴,冷冷一笑:“內子親手做的糖,憑什麽要給你?”


    施宣鈴一時沒聽懂,湊近越無咎小聲問道:“內子是什麽意思啊?”


    越無咎麵不改色,攬住纖腰的手一緊,又直視著鍾離笙說了一遍:“我女人親手做的糖,憑什麽要給你?”


    說完,他低頭看向少女,輕聲反問:“聽懂了嗎?”


    那雙俊逸的眼眸近在咫尺,燦若星辰,施宣鈴不知怎麽,臉上忽然一紅,趕緊慌亂地點點頭。


    簡直,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鍾離笙望著這刺眼的一幕,出其不意地扭動手腕,掙脫了越無咎的桎梏,猛地將那玄鐵折扇一展,攜淩厲攻勢,直朝越無咎襲去!


    越無咎長眉一挑,不慌不忙地抓起身旁的妄心長劍,電光火石間將劍身在手中轉了個圈,以劍鞘迎麵相擋,輕鬆化解了玄鐵折扇的第一波攻勢。


    “你確定要跟我動手?”


    越無咎斜睨向鍾離笙,他越家劍法獨步天下,即便他隻習得半部,多年來也從未懼過任何人。


    隻是最初被流放到雲洲島時,他心如死灰,在海船上又大病一場,這才未顯現出一身銳氣。


    如今病體康健,他又發現了地下宮殿的秘密,不僅越家平反有望,他還意外尋到了下半部越家劍法,一夜之間,整個人仿佛重獲新生,一掃頹態,又變回了從前盛都城裏那個最耀眼奪目,意氣風發的世子爺。


    然而鍾離笙也不是吃素的,橫了這麽多年,他堂堂少島主怕過誰?


    當下迎著越無咎銳利的目光,他手中折扇半寸不讓,雙眸也染了一絲戾氣。


    “跟你動手又怎樣?我跟聞晏如打過那麽多架,如今換你給我練手也不錯,聽聞你越家劍法名震天下,我願領教一番!”


    兩人四目相對,同樣的少年傲氣,車廂內一派劍拔弩張之勢,兩股內力隱隱翻湧間,眼看馬車裏就要有一場“大戰”時,施宣鈴一激靈,趕緊掀開了車簾,大喊了一聲:


    “到了,青林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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