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照,礦場裏忙碌萬分,季織月慌亂奔來找越無咎時,他正沉默地鑿著山石,身影在一眾洗玉奴間格外突出。


    今日乃是他出工的第一天,因聖旨的特殊恩典,他不必同其他洗玉奴一樣身著囚服,雖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區別,卻的確令他身上的屈辱之感減輕了一些。


    仿佛這樣,他便不是真正的罪奴,仍舊一身清清白白,越家也沒有真的謀逆,一切皆有轉圜的餘地。


    不用穿囚服,但為了幹活利索,也便於清洗,少年還是特意換了一身黑色勁裝,又束了個高高的馬尾,整個人站在長陽下,顯得身姿頎長挺拔,英氣勃發,俊逸飛揚,如一把銳利的出鞘寶劍。


    周遭的洗玉奴們私下仿佛通過氣兒,皆知越無咎的身份來曆,沒人敢靠近他,更沒人敢跟他搭話,這反倒令越無咎暗鬆了口氣,獨自一人默默幹著活,不用去管任何事。


    隻是沒想到,平靜的上午竟被突如其來的一聲打破了——


    “世子不好了,小鈴鐺有危險!”


    銀色的鎧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聞晏如點兵出發,正騎馬欲行時,遠處卻塵土飛揚,一道俊挺的黑衣身影駕馬而來,少年手握長劍,目光灼灼,竟有一股銳不可當,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氣勢——


    赫然正是本該在玉石礦場服苦役的越無咎!


    他一聽季織月帶來的消息後,便神色大變,立時飛身掠出了礦場,牽了一匹馬廄裏的戰馬,又回瀾心小院取了自己曾經的佩劍,沒有絲毫耽擱,風風火火地就趕來同聞晏如的軍隊匯合。


    他一身殺氣,橫衝直撞間,竟無一人敢攔。


    畢竟聖旨特令,越無咎的身份萬般特殊,這雲洲島上,除了之前鍾離笙無聊尋他麻煩外,其餘人還真不敢動這位主。


    駿馬嘶鳴,到了聞晏如跟前,越無咎一臉堅毅,也一句廢話沒有,直截了當道:“今早宣鈴也跟鍾離笙一同入了城,若赤奴人有所行動,她勢必也會受牽連,我要去救她!”


    “可你如今乃是罪奴之身,怎可隨意離開礦區,擅自行動?”


    聞晏如從最初的震愕中回過神後,下意識就要阻止少年的荒唐舉動,他沉聲道:“我知你救人心切,但你放心,施三小姐,我一定也會……”


    “她隻是你口中的‘施三小姐’,卻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若真出了事,你能將一個活生生的她還給我嗎?”


    越無咎厲聲喝道,眸中仿佛有一簇火光在燃燒般:“我的人我自己去救,誰也不能阻止我將自己的妻子毫發無損地帶回來!”


    事關生死,刻不容緩,聞晏如盯緊越無咎的臉龐,眸光幾個變幻後,終是一勒韁繩,揚聲道:“好,出發!”


    “等,等等我!”


    卻是又有一道身影拚命跑來,還帶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布袋子,正是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的季織月。


    聞晏如短時間內震驚了第二回。


    少女卻是仰頭望著他,以不容拒絕的語氣道:“赤奴人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奇詭招數,我研究過一二,還想過破解之法,帶上我,我一定能幫上忙!”


    聞晏如高高騎在馬上,望了望眼前的少女,又望了望她手裏拎著的那個黑布袋子,終是深吸口氣,不再猶豫,伸手將人一把拽上了戰馬。


    “出發!”


    疾風掠過耳畔,季織月的心都要跳了出來,聞晏如將她緊緊擁在懷中,直朝雲城而去。


    ——


    青林苑裏,大殿中靜悄悄的,一隻蒼白的手掀開了簾子,緩緩走下了台階。


    台階上不僅放著一個小藥瓶,旁邊還多了幾顆糖果。


    那隻蒼白的手沒有立刻拿起藥瓶,而是鬼使神差地撿起了旁邊的一顆糖果,輕輕剝開放入了嘴中。


    幾絲清甜味道瞬間溢滿唇齒,那樣熟悉,直擊靈魂最深處一般,台階上的那道身影霍然一震,整個人不敢置信!


    “來人,快來人!”


    侍女們匆匆而來,宛夫人依然站在那台階上,所有糖果都已被她握在手心,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呼吸急促間,竟是許久不曾有過的激動神色。


    “今日同少主一道前來的那人,生得什麽模樣?”


    為首的侍女低著頭,不敢說太多,隻言簡意賅道:“就是個小姑娘,長得挺靈秀的。”


    “我問你具體是個什麽模樣,給我說清楚些!”


    “是,夫人,就是,就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身材纖細,氣質靈動,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比少主矮了半個頭……”


    說來說去依然沒個重點,宛夫人索性直接問道:“是不是膚色很白,瞳孔顏色又很淺?”


    “對對。”另一個侍女抬起頭,連忙上前道:“回夫人,正是如此,是奴婢為少主與那姑娘帶路的,那姑娘肌膚如雪,發絲烏黑,偏一對瞳孔不是黑色的,而是極淺的茶色,對,正是茶色的眼眸,因為很少見,所以奴婢還多看了幾眼。”


    “茶色眼眸?”


    宛夫人喃喃著,臉上神情似悲似喜,胸膛起伏間,眼底還仿佛有淚光閃爍,她忽然將那幾顆蜜糖按在了心口處,閉上眼睛,久久未動。


    滿殿的侍女們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麵麵相覷間,皆不知發生了何事。


    若是宛夫人不曾身中奇毒多年,那麽她們一定會發現,她們夫人的眼眸也是極淺的茶色,隻是如今因毒素侵染而變成了黑褐色,周身皮膚也不再是全然雪白,而是透著一些憔悴病態的冷青色。


    時光荏苒,韶華不再,曾經也如同結顏花一樣燦爛的少女,終究被困籠中,失去了所有生氣與光芒,餘生如同枯槁一般。


    大殿裏不知靜了多久,台階上的宛夫人才睜開眼眸,望向了先前回話的那個侍女,她輕聲道:“你出城去找阿笙,就說我願意接受醫治,讓他將那位神醫請來,我今日便要見到她……”


    侍女還未應下這吩咐時,已有另一個侍女驚慌失措地奔入大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夫人不好了,少主被赤奴人偷襲了!”


    ——


    長街之上,馬車早已四分五裂,十數個來自赤奴部落的絕頂高手,正與鍾離笙纏鬥得不可開交。


    少年展開那玄鐵折扇,以一敵十,招招淩厲狠辣,刀光劍影間,一身紫衣已盡染血汙,卻仍沒有絲毫退卻投降之意,甚至還在半空中抹了兩個赤奴人的脖子。


    這樣烈的性情,實在出乎這十幾個赤奴殺手的意料,他們此番帶著任務而來,並沒有對鍾離笙下死手,隻是想抓住他,以此作為人質要挾,交換出自家的六王子。


    可鍾離笙一身傲氣,鐵骨錚錚,竟寧死不從,眼看僵持不下時,一個赤奴人直接從半空中俯衝而來,竟是想要抓住施宣鈴!


    不得不說,這個赤奴人有些腦子,果然,半空中的鍾離笙也掠身而來,以玄鐵折扇為施宣鈴一擋,將她整個人攬入懷中。


    “蠢女人,先前叫你跑你不跑,現下想逃都逃不掉了!”


    施宣鈴下意識揪住鍾離笙的衣裳,手上的鈴鐺在風中不住響動,她大聲喊道:“我那時要是跑了,你就被那一鐵鉤子劃破半張臉了,保準得當場毀容了!”


    施宣鈴不是沒有機會逃,鍾離笙甚至還推了她一把,為她擋住了所有火力,隻是她還沒來得及逃時,便瞅見一個鋒利的鐵鉤子直朝鍾離笙而去。


    那是赤奴人想要鎖住他的琵琶骨,卻被鍾離笙側身一躲,肩頭閃了過去,大半邊臉卻避無可避,那鐵鉤子眼看就要劃破他半張臉時,清脆的鈴鐺聲卻在他耳邊響起。


    施宣鈴不知何時飛身撲來,用胳膊替他擋下了那一鉤子,瞬間血花四濺,鋒利的鐵鉤將少女整條胳膊劃得深可見骨,血流不止。


    鍾離笙徹底驚呆了,滿眼的不可置信,他做夢也想不到施宣鈴會為他擋下這一鉤子。


    心潮起伏間,他反手就揚起玄鐵折扇,帶著凜冽殺氣,將那傷了施宣鈴的赤奴人逼上半空,狠狠將他抹了脖子!


    如今將少女攬在懷中,親耳聽到她不想他毀容的答案後,少年愣了愣,心裏竟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可嘴上依舊不依不饒道:“毀容就毀容,我一個大男人有什麽要緊的?我都不在乎,關你什麽事?”


    “你這張臉不是跟你娘生得很像嗎?要是毀掉了多可惜,你準得哭上幾天幾夜,我可不想再看到一隻哭哭啼啼,淚眼汪汪的小鯊魚!”


    大風獵獵,少女衣袂飄飄,說出這番話後,鍾離笙直接又愣住了,他萬萬沒料到施宣鈴竟會為他想到這一層。


    莫名的,少年眼眶有些發熱,似乎有一股熱血湧上了心頭,他看向懷中人,對上那雙清淺的茶色瞳孔。


    “若是今日同我一起死在這,你甘心嗎?”


    “呸呸呸,當然不甘心了,別說這種喪氣話,你可是雲洲島第一惡霸啊!”


    少女的話叫人忍俊不禁,那隻紫色小鯊魚笑了笑,卻忽地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滿眼決絕——


    “他們不會殺我,隻會抓我,可若是這般被抓住,我寧願死了好,否則真是丟人現眼,一輩子都要被聞晏如那家夥看不起了!”


    “息月寒絕不能放,赤奴人要拿我做人質,我偏不,哪怕玉石俱焚,我鍾離笙也絕不受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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