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


    施宣鈴抱著懷裏的壇子,認認真真地數著裏麵的海蜈蚣,這是她三天內竭盡全力翻遍所有礁石,才辛苦捕捉到的“戰利品”,可卻連四十隻都沒到,如今就看季織月挖的那個屍坑裏,有沒有誘捕到剩餘足夠數量的海蜈蚣了。


    “你真打算跳進那屍坑裏去捉海蜈蚣,為了個男人至於做到這般地步?”


    紫衣少年打著玄鐵折扇,看著少女抱緊懷中的壇子,一步步堅定地向屍坑走去。


    同樣跟在施宣鈴身後的,還有滿臉急色的越無咎。


    這三天裏,島上眾人看見的便是這副詭異畫麵,兩個少年跟在一個小姑娘身後,寸步不離地看她捉海蜈蚣。


    一個是饒有興致。


    一個卻是緊張關切。


    越無咎怎麽都沒想到,施宣鈴竟會為他做到如此地步。


    他心疼她受苦,中途也曾勸過她放棄,她卻執拗地搖頭,一個纖細單薄的小姑娘,竟然能為了他這般付出?


    簡直是拚盡全力,生死不計了。


    她究竟是……有多愛他啊?


    這份情意沉甸甸的,越無咎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隻是呢喃地問出了那句:“值得嗎?”


    少女卻在海風中堅定地點點頭,唇角上揚:“值得,隻要能在那間瀾心小院住下,做什麽都是值得的。”


    為了能跟他住在一起,她竟覺得做什麽都是值得的?


    得到這樣堅定又深情的答案,越無咎心頭又暖又澀,再無法多說些什麽了,隻是望向那道纖細身影的眼神裏,又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柔情。


    而另一邊的巨大礁石旁,海浪翻湧間,卻守著另一個兢兢業業的小姑娘。


    施宣鈴捉了三天海蜈蚣,季織月就守了三天屍坑,兩個少女分頭行動,隻等最後一日,將各自的“戰果”匯總,看最終能否達到那賭約裏規定的一百隻。


    這三天除了一眾官兵罪奴外,還有一道俊挺的身影也站在高塔上,默默關注著這場荒誕至極的賭局。


    那人便是少年將軍,聞晏如,屍坑的布置者之一,某種意義上,他也算間接參與了這場“豪賭”。


    但他本不打算過問更多,一直在崇明塔裏靜心辦公,卻不時被外頭的尖叫聲吵到——


    “你你你,你居然直接用手抓,你這女人好生彪悍!”


    “上來了,上來了,這海蜈蚣居然真爬你手上來了!”


    “哎呀它咬你了,你這女人怎麽沒反應呢,這隻手是不是你的啊?”


    一聽這熟悉的聲音,聞晏如不用看也能知道,外頭那個上躥下跳,大呼小叫的人,一定是鍾離笙。


    他有些頭疼地按了按額角,卻到底站起身來,緩步走到欄邊,往下望去。


    那身紫衣果然在沙地上極其打眼,圍著少女團團轉,一驚一乍的。


    “你手上都被海蜈蚣身上的尖刺紮出血點了,居然不痛嗎?怎麽叫都沒叫一聲啊?”


    話裏透露著滿滿的遺憾,施宣鈴終於忍無可忍,回頭喝道:“鍾離笙,你給我閉嘴!”


    少女惡狠狠地瞪著那身招搖紫衣,“我有理由懷疑你在故意幹擾我,純心破壞賭約,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


    被一個小姑娘這樣劈頭蓋臉地罵,平日凶神惡煞的島上一霸,如今竟然沒氣沒惱,隻是摸了摸鼻子,悻悻笑道:


    “小爺不過好奇嘛,這海蜈蚣劇毒無比,你抓在手上,怎麽一點事都沒有呢?不過多了幾個紅點罷了,居然沒中毒?我知道你學過醫術,你帶上島的行李裏,其中就有一個大藥箱,可不知你師承何門何派,怎這般厲害,竟有百毒不侵的本事在身上嗎?”


    這看似“天真”的問話,實則也暗藏玄機,有意想套出施宣鈴的“老底”。


    少女自然也不傻,關於她的身世來曆,母親早有過叮囑,對外一定要守口如瓶,她又怎會輕易透露給一隻專找她茬的“壞鯊魚”呢?


    當下,施宣鈴輕蔑一笑:“天下奇人異士多了去,我無門無派,自學成才,百毒不侵也是我的本事,你這個海上的土包子懂什麽,隻要我能依約抓滿一百隻海蜈蚣就行,你管我是怎麽辦到的!”


    有生之年,居然能被一個小姑娘指著鼻子罵他是“土包子”,鍾離笙幾乎要氣笑了,握緊那玄鐵折扇,衝著施宣鈴指了好幾下。


    “行行行,你繼續抓,咱們就看誰能笑到最後,少一隻海蜈蚣,我跟你說,你接下來都別想過‘人’的日子了,小爺把你當‘驢’使喚,每天去守著你服苦役,叫你幹活幹到死!”


    “少嚇唬人了,讓讓,別擋著我的路,海蜈蚣都被你一身臭氣熏跑了!”


    “你,你死期不遠了,大驢蛋,看你狂到幾時!”


    底下吵吵囔囔的,好不熱鬧,崇明塔上的聞晏如卻莫名地揚起唇角,雖然荒誕不經,但這竟給這島上添了一絲久違的生氣,這個賭局……似乎也挺有趣的?


    想著想著,少年將軍目光不經意一瞥,竟在另一頭,又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襲煙粉長裙的少女,毫不顧世家小姐的儀態規矩,俯身趴在那屍坑旁,一手將琉璃鏡貼在眼前,一手舉著一根特製的鐵棍棍,小心翼翼地往屍坑裏扒拉著,又不時打開身邊的布袋子,往裏麵丟一些新鮮的“餌料”,好引誘更多海蜈蚣前來。


    這副拚盡全力,簡直稱得上賣命的架勢,好像賭上的不是施宣鈴在島上的命運,而是她的全部身家性命般。


    聞晏如不由啞然失笑,又驀然想起那一夜在後山,他心有疑慮,故意試探性地向季織月問道:“越家害你流放至此,你心中就無一絲怨懟嗎?反而如此相幫,值得嗎?”


    他為人謹慎慣了,隻想探究少女是否還有什麽不純目的,哪知季織月竟毫直接反問道:“越家當真謀逆了嗎?小晏將軍是親眼所見嗎?”


    聞晏如被這陡然間的發問弄得一下語塞了,他三年來駐守島上,從未離開過,對發生在遙遠皇城的這樁謀逆大案,的的確確隻是耳聞罷了。


    季織月笑了笑,又繼續道:“越侯爺是我祖父的學生,我祖父堅信他不會是個背叛家國的亂臣賊子,還讓我上島之後多幫一幫越世子,比起審辦此案的鎮撫司,我自然更相信我的祖父了,更何況……”


    她伏在聞晏如後背上,迎著冷風,在幽暗山野間,倏然揚起了唇角:“越世子和小鈴鐺是我的朋友,我幫他們不用論值不值得,因為不管怎樣,我都會去做。”


    ——


    屍坑裏血腥撲鼻,爬滿了饜足的海蜈蚣,腐爛的屍骨摻雜著海沙,在夕陽的照射下,悚然又惡心,幾乎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我說你這女人,還真要爬進這屍坑裏啊,你是瘋了嗎?”


    鍾離笙抓著那把玄鐵折扇,掩住口鼻,滿臉嫌惡地看著底下的屍坑,不敢相信竟真有人願意爬進去,就為了一個賭約——


    不,確切來說,是為了一個男人。


    “我可沒瘋,現下我已經抓到了三十九隻海蜈蚣,隻要這屍坑裏能有六十一隻,這場賭約便算我贏了,就能住回那瀾心小院了,壞鯊……少島主,你可一定要說話算話!”


    施宣鈴抿緊唇,滿臉堅毅,一邊抱緊懷裏的壇子,一邊小心翼翼地爬進那屍坑裏,守在上麵的越無咎與季織月同時揪住了一顆心。


    斜陽西沉,黃昏籠罩著整片海域,隻剩這最後一點天光了,三日之期馬上就要結束了,輸贏就在此刻了。


    不知何時,屍坑旁多了一道俊挺的身影,竟是聞晏如也從崇明塔上下來,靜觀這最後的結果了。


    季織月看了一眼神色清冷的少年將軍,往他旁邊湊了湊,小聲說了兩個字:“謝謝。”


    兩人心照不宣,再沒多言,隻是看向屍坑裏“獨自戰鬥”的施宣鈴,聽著她緊張的計數:“八十六、八十七、八十八……”


    汗水順著少女的發梢滑落下來,她白皙的皮膚被陽光曬了太久,臉上泛著薄紅,這三日裏,她幾乎是不眠不休的忙碌,此刻已是身心俱疲,小小的身子站在屍坑裏,仿佛下一刻就要栽倒下去。


    可少女一句苦累也沒喊過,仍是咬牙堅持著,纖細的兩隻手都已被刺得紅通通的了,裙角也髒兮兮的,腳上的鞋子甚至都被礁石磨破了。


    是的,就是那雙繡有紫楹花的鞋子,越無咎看著磨花的鞋麵,望向施宣鈴的眼神更加心疼了。


    這次為了捕捉海蜈蚣,施宣鈴連從不離身的鈴鐺都摘了下來,就怕驚擾到海蜈蚣,她拚盡全力,傾其所有放手一搏,身上散發的勇氣與毅力皆令人驚歎。


    如今走到這最後一步,連她的“死對頭”,鍾離笙都沉默了。


    夕陽照在那身紫衣上,霞光如夢,鍾離笙神色竟難得凝重起來,他久久望著屍坑裏的少女,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你就那麽愛他嗎?”


    風中自然沒有人會回答他,他也沒想過得到什麽答案,隻是一個人站在黃昏裏,喃喃自語著:“這世上,為什麽有人,能這樣地……愛另一個人呢?”


    天地寂寥,海浪翻湧,任誰也不知,此刻這道孑然的紫衣身影,心間早已泛起了微妙的變化,甚至還有一絲……酸溜溜的。


    “越無咎,你真是好命,有個疼你護你的皇帝舅舅,還有個為你不顧性命的傻姑娘,你的運氣怎就這般好,為什麽在這世上,就能有……這麽多人愛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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