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烈烈,船隻在行駛到第十天時,越無咎病倒了。


    他自小生活在皇城裏,沒有長時間出海坐過船,腦袋發暈,又加上遭逢如此大劫,親族覆滅,天之驕子一夕之間跌落雲端,整個人意誌消沉,渾渾噩噩間,便一病不起了。


    多虧允帝料想周到,顧念舊情,安排了一位“家眷”隨他赴島,一路之上貼身照顧著他。


    這活兒還真要施宣鈴來幹才行,施宣琴養尊處優慣了,也不會醫術,隻怕真來了,也隻能跟越無咎抱在一起吐。


    施宣鈴毫不嫌棄越無咎,沒日沒夜地照顧他,也不覺得海上一路顛簸有多麽吃苦,反而每天哼著小調兒,在船裏跑上跑下,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樣。


    越無咎常常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看著興奮忙活的施宣鈴,十分疑惑地想著——


    她就這麽喜歡我嗎?


    不可思議,實在太不可思議。


    他幾次三番想開口向施宣鈴問些什麽,卻都難以啟齒。


    少年人心思敏感,又有著一股無法形容的別扭,這讓他很長一段時間裏,都不知道該怎麽麵對施宣鈴。


    尤其是她的麵容還跟施宣琴有幾分相似,盡管氣質迥異,可每日在他跟前晃悠著,還是會有那麽幾次,令他不可避免地憶起被退婚,被無情拋棄的痛苦往事。


    更何況,她還是……施家的人。


    施家曾經一路受到越氏一族的提攜,得了萬般恩惠,在朝中步步高升,春風得意,施家的女兒也曾對他柔情蜜意,許他白首到頭的一場美夢。


    可當夢醒時分,銅鏡破碎,他狼狽起身,舉目四望,這才知——


    一切,皆是假的。


    同他的皇帝舅舅一樣,他平生也最恨欺騙與背叛。


    “你知道嗎?我真的很討厭……你們施家的人。”


    在海上走了半個多月,越無咎總算喑啞著開口了,可第一句話就是這般刺耳,刺耳到他才說出口,自己便也有些後悔了。


    縱然他有滿腔不甘與怨恨,也不該是對著施宣鈴,對著這個無怨無悔跟隨他,日夜照顧著他的少女。


    可沒想到,正在給他喂藥的施宣鈴手一頓,竟然點了點頭,毫不在意地對越無咎笑道:“你說得對,施家人的確很討厭,還好我離開那鬼地方了。”


    越無咎愣住了。


    眼前的少女笑得愈發燦爛,淺淺的瞳孔在窗外陽光的映照下,顯得如夢如幻,清靈無比。


    她聲音就如同她手上戴著的鈴鐺一樣清脆動聽,一字一句在屋內輕快無比地響起:


    “世子,你不用把我當作施家人的,我九歲才回了施家,弄了一套所謂‘認祖歸宗’的儀式,可事實上,我從小就跟我娘住在青黎大山裏,我們是蝶族人,在我心中,那兒才是我的家。”


    雖然母親曾跟她叮囑過,回到皇城後,絕不可在人前提起自己的身世,隻當自己是個普通的世家小姐,忘記青黎山,忘記蝶族,一定要對任何人都守口如瓶。


    可麵對越無咎,施宣鈴不知怎麽,就這樣說出了自己的身世。


    畢竟多年來,她被刻意抹去了身份,抹去了家鄉,抹去了與蝶族的聯係,父親也隻對外宣稱,說她是施家早年養在外頭的一個女兒。


    她的母親成了身份不明的“外室”,她也變為了一個無根無蒂的人,找不到人可以傾訴,憋了許多年,好不容易遇見了越無咎,她不想騙他。


    畢竟,她如今是他的“家眷”,他們也算一家人了,她便不算對外“泄露”吧?


    一說起家鄉,說起在蝶族的那些幼年趣事,施宣鈴就打開了話匣子般,上天入地,春秋冬夏,講得繪聲繪色,聽得越無咎也不知不覺入迷了。


    少女靈動一笑,趁機抬了抬勺子,示意越無咎張嘴,他果真乖乖聽話,毫無所察地咽下了一勺藥。


    “世子,我的族人們都叫我‘小鈴鐺’,你也可以這樣喚我,不用叫我‘施三小姐’的,我好不容易離開了施家,甩掉了這個無聊的稱呼,你可別再讓我想起來了。”


    少女眼眸亮晶晶的,看得越無咎心頭又突突跳了起來,他扭過頭,到底喊不出那句親昵的“小鈴鐺”,隻能含糊應道:“我就叫你‘宣鈴’好了。”


    “可以可以,隻要世子你歡喜就好。”


    少女滿口應下,從登船出發到現在,她一直對他百依百順,越無咎實在忍不住,很想問出那句——


    “你究竟為何……這般喜歡我?”


    可話到了嘴邊,終究還是變成了:“從前在家裏,我爹娘都叫我阿越,可是我娘如今被關了,而我爹……”


    這是越無咎最最不能談及的傷口,隻要一想到父親那被千刀萬剮的淒慘下場,他便會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果然,當夜少年就發了夢魘,整個人蜷縮在床上,一下喊著“爹”,一下又喊著“娘”,這動靜自然驚醒了施宣鈴。


    為了方便照顧越無咎,她與他同睡一屋,隻是中間用一張屏風隔開。


    如今聽見少年那夢中聲聲痛楚的呼喚,施宣鈴趕緊繞到屏風後一看,這一看不打緊,她陡然瞪大雙眼,好家夥,那隻小灰貓又出現了——


    這回仍舊在哭,隻是不同於上一次的冷傲孤絕,這次的小灰貓是病懨懨的,縮作了一團,瞧著更加可憐了。


    施宣鈴來不及多想,赤著足摸上了越無咎的床,一把將他抱進了懷中。


    她俯身貼上他額頭,發現他燒得厲害,便連忙給他喂了一顆自製的藥丸,隔了一會兒,少年燒退了些,施宣鈴又從懷裏摸出了一顆花蜜糖,想了想,到底還是輕輕塞入了少年嘴中。


    他今夜在夢中太苦了,苦到……她想令他嚐到一絲甜味,哪怕隻能叫他嚐到一絲。


    事實上,自從她做的花蜜糖,小時候被施家一眾人嫌棄過後,她便不再與人分享這份特製的甘甜了,今夜的越無咎是個例外。


    施宣鈴隻希望,他這曾經錦衣玉食,嚐過天下美味的世子爺,不要同曾經的施家人一樣……嫌棄她給的糖。


    還好,越無咎竟是頗給麵子,在昏昏沉沉中吃下了糖,得了安撫般,整個人情緒平靜了許多。


    施宣鈴暗自鬆了口氣,可沒多久,越無咎又開始渾身冷汗淋漓,情緒激烈起來,在她懷裏說著顛三倒四的夢話:“娘,娘你在哪,天好黑啊……爹怎麽會謀逆呢,我不信,絕不信……”


    施宣鈴知道這是世子打擊過大,發癔症了,她連忙按住他亂動的手腳,將他摟得更緊了。


    窗外月光傾灑,海風呼嘯間,施宣鈴學著幼時母親哄她的模樣,摟著越無咎,柔聲安撫道:“阿越乖,娘親在呢,你別怕,娘親陪著你,阿越乖乖的,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她哄著哄著,又忽然覺得自己不太地道,不能這麽占人便宜,趕緊又補充了一句:“世子啊世子,我隻做你這一晚上的娘,你可別介意哦。”


    越無咎深陷一片渾渾噩噩間,聽著少女的各番自言自語,好氣又好笑,想要回應卻又掙不開夢魘,更是推不開那道纖秀的身影,隻能任由她一次一次地“占他便宜”。


    海風吹了一夜,天,終於亮了。


    施宣鈴迷迷糊糊睡醒時,就看到一張放大的俊臉,幽幽對她道:“你昨夜當我娘了?”


    這下一激靈,少女徹底清醒。


    “事從權宜,事從權宜,世子你別在意……”


    施宣鈴說著麻利起身,怕越無咎深究此事,趕緊打了熱水過來,開始幫他梳洗,以及替他……紮針走穴。


    是的,雖然越無咎燒退了,但根據他的脈象與症狀,施宣鈴還得替他針灸一番,將他體內的熱毒徹底釋放掉才行。


    要針灸,自然就得褪去衣服,露出整塊後背。


    少年人又開始犯別扭了,磨磨蹭蹭地坐在床上,不願在施宣鈴麵前解開衣裳。


    施宣鈴一邊打開自己帶上船的紫檀藥匣,一邊笑道:“世子將我視作醫者便行了,在醫者眼中,隻有病人之分,沒有男女之別的。”


    她如此大方坦蕩,倒顯得越無咎矯情起來,少年不再多說,抿了唇便開始寬衣解帶。


    他後背才一顯露出來,施宣鈴便忍不住在心中暗自驚歎了聲。


    多漂亮的曲線啊。


    雖然越無咎很清瘦,又遭逢劇變,在海上病了許久,可他仍有著精壯的肌肉,纖長的骨骼,寬肩窄腰,紋理緊實,挑不出一絲毛病。


    不管是從看“病人”的角度,還是從看“男人”的角度,都很完美。


    完全不同於皇城裏那些軟趴趴,隻知道花天酒地,腦滿肥腸的世家紈絝。


    對,施宣鈴說的就是自家兄弟,施家的一群公子哥們,要不就瘦得跟小雞仔似的,要不就是大腹便便,一一扒拉開來,還真找不到一個像越無咎這般“出挑”的。


    事實上,越無咎常年跟父親習武,對自己要求嚴格,的確就不同於皇城裏尋常的世家公子。


    畢竟,他曾是盛都城裏,最閃耀的那一顆星啊。


    施宣鈴不知想到了什麽,莫名就歎了口氣。


    “為何歎氣?”


    越無咎敏感察覺到,有些緊張地發問,施宣鈴卻開始一邊為他走針,一邊低聲道:“沒什麽,隻是有些心疼和遺憾罷了。”


    少女沒有再多說任何東西,可聰慧如越無咎,一聽便明白了那話中深意。


    他呼吸陡然急促起來,心緒激蕩下,眼眶也不自覺地泛紅了。


    原來這世間,還是會有那麽一個人,真情實意地心疼他的境遇,遺憾他的從天隕落。


    他哪怕深陷泥淖之中,也有人曾記得他過去的光芒。


    少年長睫微顫,終是忍不住喑啞開口道:


    “施……宣鈴,你就這麽喜歡我嗎?”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倏然問出來,越無咎的心便狂跳起來。


    問了問了,他還是禁不住問出了口。


    少年慌亂無措,還好背對著那道倩影,不用被她瞧出他的緊張與不安。


    而身後的少女竟沒有絲毫猶豫,隻是溫柔一笑:“對啊,我最喜歡你了。”


    畢竟,你可是帶我“逃出生天”的大貴人啊。


    越無咎自然聽不見施宣鈴的心聲,隻能聽見那句“最喜歡你了”,一時間,他呼吸顫動得更加厲害了。


    過了許久,他才強自按捺住起伏的情緒,又慎重地問道:“哪怕你跟著我遠赴海上,日後在雲洲島風吹日曬,吃盡苦頭,也在所不惜?”


    這一次,少女依然沒有猶豫,反而答得更加輕快了:“當然啊,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地方。”


    “什麽?”


    “不,我是說,喜歡一個人,就是不管他去哪兒,都願意追隨他去,隻要能跟他在一起,什麽苦都不怕吃,天下之大,皆可為家。”


    同樣的一番話,這是越無咎第二次聽到了,可不同於那夜在施家門口的震愕,他如今更多湧上心頭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觸動。


    他驀然轉過了身,輕輕扣住了少女的手腕,鈴鐺相觸間,發出了清靈的響聲。


    施宣鈴被打斷了針灸,有些不明所以地抬頭,少年卻緊緊盯住她的眼眸,每個字都帶著灼熱的氣息。


    “你最好……沒有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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