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放受炮烙之時,蕭軻已經是禦前聞名的文官了。蕭放受刑,他在觀刑,是時眼沒有濕意,隻是滔天的怒火逼迫他看清一直陪自己瘋鬧的二哥的每一個表情,每一處被銅柱烙傷的,再也無法癒合的疤。


    再然後,自己好像是不會流淚了……


    蕭軻道:“我不是害怕死亡的,隻是月丞,我最近一直在怕。在怕我沒辦法用這所剩無幾的壽數,洗淨蕭家的屈辱。”


    蕭軻眼中又浸出淚來,“我自知我是自作自受,可……可若是連這樣弱小的事我都沒辦法為蕭家做的話,我怎麽敢死,我怎麽敢死呢?”


    蕭軻掩麵,這場從數年前就積壓著不肯流露一點的感情在突失視覺之後澎湃而出,蕭軻此生都沒這樣哭過。


    月丞一直無聲,他甚至感謝起這場驚天動地了。至少這樣,蕭軻能顯得更加恣意一點。


    “不要告訴薑衡期。”


    又是這句話,月丞很多時候都不知道這兩個人在搞什麽名堂,一個個的都是堅持著不要告訴行之,不要告訴薑衡期的。


    薑衡期早就知道了吧,估計在自己知道蕭軻失明後不久,薑衡期那邊就有了消息。


    可是月丞還是說:“好。”


    因為他知道蕭軻也不傻,蕭軻想的是薑衡期可以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見了,但不能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


    月丞一直都懂明哲保身,所以這兩人之間的事,他從不幹涉。


    蕭軻眼紅紅的,在榻上病容憔悴著。他端過安伯拿來的藥湯,麵不改色地飲盡,然後又是咳。


    月丞便從懷中拿出個瓷瓶來,描紅的牡丹,很精緻。他把瓷瓶放到蕭軻手裏,言:“這是鎮咳的,隻不過僅能鎮咳罷了。瓶中有二十丸,咳得厲害了就含一顆,要是去見……什麽人的話,提前半個時辰服下,大抵是挨得過半日的。”


    蕭軻微笑,音中還帶些沙啞,道:“勞你費心了。”


    月丞不喜歡看他那個感恩戴德的樣子,輕咳一聲,“你先服著這個吧,後日我過來看看成效。”


    “嗯,”蕭軻將瓷瓶仔細收好,眼不能視物其實還是有些麻煩。蕭軻想著,以後的萬千光景,隻能追憶了。


    “月丞你,留下來用晚飯吧。蕭府的廚子還在,可以做你喜歡的醉焰雞。虞山翠也還是那個味道,我叫廚娘多做些給你帶回去吃。”


    月丞丹鳳眼動了一下,不過還是在猶豫了片刻後婉言拒絕了。


    他不能同蕭軻離得太近的,這不是懼怕薑衡期,而是看到了薑衡期的樣子便知道蕭軻有多危險。他有預感自己會愈來愈喜歡蕭軻,甚至會到了將其引為知己的地步。


    必須要停下來,沒有情感才是最安全的,他不能任由自己這樣子欣賞一個將死之人。因為那將不隻是會影響他的判斷力,還會讓他在蕭軻故去後的很久很久,都想念著這個人。


    月丞是在晚霞好極的時候離開蕭府的,出門不遠便同當今聖上的車輦打了照麵。


    還真是沉不住氣。


    月丞背著藥箱,移到路旁低首。


    薑衡期是心煩意亂著來蕭府的,甚至連路旁的月丞都沒有看見。月丞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喚上一直等在外的醫童回了城南。


    薑衡期此時是足夠風風火火這個詞的,幾乎是下人通傳的同時,他就踏進了蕭軻的寢居。


    蕭軻剛剛躺下,聽到薑衡期來了掙紮著起身。薑衡期見狀一把摁住了蕭軻,又一個眼刀甩給眾人,室內登時隻剩下了他們二人。


    顫抖著,薑衡期將手覆在蕭軻麵上。指腹在眼瞼處逡巡,薑衡期吻在蕭軻眼皮上。


    蕭軻是看不到的,隻是在那人氣息撲在臉上時闔了眼。


    薑衡期將蕭軻緊緊抱住,言:“行之,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看不到了?”


    蕭軻趁著薑衡期抱著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臉,從瓷瓶中倒出丸藥生生咽下了。


    蕭軻:“我身子不好你不是一向知道的麽?突然這樣也不打緊的,我也不想再看什麽了。”


    薑衡期鬆開蕭軻,又死死抓住蕭軻的肩,就算蕭軻看不到,他也知道眼前這人有多難堪。


    明明看不到的是我啊!


    “行之,這萬裏河山,你還說過要去遊歷的。國泰民安我還沒有給你看,你怎麽能……”


    薑衡期問:“你究竟是,病到了什麽地步?”


    蕭軻身子還很虛弱,薑衡期擁他的時候很用力,肋骨有些發疼。不過月丞的藥確實是有用的,這讓蕭軻有點安心。


    蕭軻:“苟延殘喘還是不成問題的,何況從小到大,這樣的事你不是該習慣了麽?”


    薑衡期是習慣了,習慣了蕭軻服各式各樣的藥,習慣了蕭軻在春寒已褪時還裹得嚴嚴實實,習慣了蕭軻總是那個柔柔弱弱的樣子。


    薑衡期突然一陣後怕,因為他突然醒悟了就是因為自己的習慣,因為蕭軻平日的善於隱藏和他談家國之事時的不屈和傲然,讓自己幾乎忽略了他一直是個病人了。


    古語雲:久病床前無孝子。


    不是不想盡孝,不是不想好好對待,而是在漫長的歲月中將別人的痛苦慢慢忽視掉,然後道一聲——司空見慣。之後發現那個人已經成為自己生活的累贅。


    還好蕭軻一直,不是他薑衡期的累贅。


    第12章 晴孌


    薑衡期:“行之,跟我回宮。蕭府如今這個樣子我是不會讓你留下的。皇宮距城南也較蕭府近,這樣你出了什麽事月丞也能很快趕過來。”


    蕭軻一哂:“薑衡期,你莫不是要把我關起來?全天下的人可都看著呢,這般不負責任的話你以後還是不要再說了。”


    薑衡期一下下以指梳理著蕭軻的長髮,如墨青絲就在自己手中。他想著如果這個人也能同這三千鴉青一般可牢牢握在掌心,那該多好。


    “我自會給天下人一個交待,而且足夠冠冕堂皇。行之,這一次,我絕對不會由著你了。”


    蕭軻氣急,破口道:“你莫不是想我受千夫所指?蕭家已經出了一個通敵叛國了,難不成還要再出一個……”


    薑衡期看著蕭軻緋色的臉竟莫名開心了起來,調笑道:“再出一個什麽?紅顏禍水麽?”


    蕭軻整個人都僵住了,他知道薑衡期在說笑,可男色禍國,史上不是沒有過先例的。


    難道自己也會……


    蕭軻在心中發了誓,他雖羸弱,但從不想屈服。


    蕭軻推搡著,“薑衡期你給我滾出去,後宮佳麗你愛哪個都好,不要再來蕭府了!”


    薑衡期握住蕭軻的腕,言:“行之,我是一定會帶你回宮的。三日後,你將該收拾的收拾好,當然若是什麽都不想帶宮中也有你用慣了的。你現在目不視物,我不會放你一個人的。”


    “還有我說過,我不喜歡她們,我隻喜歡行之。我薑衡期這輩子就隻喜歡過一個人,他是蕭家三子蕭軻,字行之。他喜ju喜梅,他能輕易就書出天下人爭之效仿的字,還能隨手寫出文人墨客視若至寶的詩詞歌賦。他陪了我從不識愁到閱千帆,他為了我的江山嘔心瀝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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