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卿叫三郎進來,找出收藏在抽屜裏的,畢榮送他的那個麵人兒,又叫了紙筆,細想片刻,匆忙寫了幾個字:“雪既在,卿不離,冬寒難畢,暗香長榮。”


    “裴爺,請務必交到他手中。”裴玉亭臨走前,雪卿忍不住囑咐。


    “放心,這是畢榮的救命稻糙,沒人敢耽擱。”


    幾日過去,畢榮沒傳口信過來,但傳說是開始進食,雪卿便明白,他是看懂了自己的心意。於是心心念念,期盼著哪天能見到畢榮,又怕那天到了,有些話說不出口……這麽煎熬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


    靠近月底的時候,江家迎來了第三代唯一的男孫!江道遠的姨娘終於生出了個男娃。這不僅讓江道遠在江家的地位,大有超越他大哥的勢頭,連姨娘也母憑子貴,頓時連正房也不放在眼裏了。這消息傳到紅地耳朵裏,他是不免要歪一番。


    “這婆娘現在可不是要更放肆了?你看管好,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別以為她生了個公的,就跑我頭上作威作福,我可沒你夫人的風度。你讓她惹我試試?”


    江道遠沉浸在得子的喜悅當中,安慰紅地說:“她哪敢啊?再說,她敢我也不讓,對不?你在我心裏跟她們不一樣,她們知道的。”


    “可不是不一樣麽!”紅地白了他一眼,“她們都是你養的,我可好,還得倒賠錢養著你!以後過來吃吃喝喝,都給我把帳結了!就是你們這些白吃白喝的,‘秋海堂’都快要關門了。”


    自從雪卿傷了以後,紅地指派了琪珠在前麵督促著,雖然人脈是在,生意卻大不如前了。江道遠怕紅地兒再插手“秋海堂”的生意,暗地裏使勁兒攔著呢,如今見他這麽說,擔憂之情再次洶湧,想也不想地,就說:“關門我養你!你就算吃金喝銀,我也養得起!”


    “喲,有兒子就是不一樣,大方了呢!”紅地兒嘴不饒人,“誰稀罕你養啊?依我看,雪卿都比你靠得住!”


    江道遠便知道,自己這些天,都花在新出生的兒子身上,紅地就是存心拿話來揶他,於是不在這話題上繞了,捉住雪卿的事問了起來:“昭哥兒的身體好了沒有?我可是聽說六爺不鬧了。”


    “他不鬧,是巴望著能快點兒下地,過來看雪卿呢!”紅地說著,“撲哧”笑出來,“隻怕見了雪卿以後,回去又不吃飯了!王府的人可不還是要抓蝦?”


    “此話怎講?”


    “你當雪卿能和他私奔啊?”紅地見江道遠一臉不解,直罵他笨,“六爺就算來,也是自找傷心!”


    “哪能?昭哥兒對六爺有感情的,不會捨得傷了六爺的心。”江道遠說的是心裏話。


    “他是我一手帶大的,要是傻到會跟個恩客遠走高飛,我也不會把這堂子給了他。我聽說,雪卿讓三郎查琉珠死的事兒呢!他可不是個吃啞巴虧的人。再說了,做這行,最信不過的就是你們這些恩客。模樣好的時候,百依百順的,誰知道將來我人老珠黃的時候,你又跑到誰的床上?”


    “你怎淨說這掃興的話?”江道遠假做生氣,卻突然攔腰將紅地抱起來,“不過你倒提醒我,花開堪折直須折!趁你還年輕,好好恩愛,省得將來你老了,我倒後悔!”


    紅地狠狠踢了江道遠一腳,剛要發作,已被深情一吻封了嘴,嚶嚀中,掙紮打鬧皆是愛戀,便不管外頭風風雨雨,簾卷春宵,被翻紅浪,隻圖床第間的歡愉,管它短暫長久,卻是實實在在。


    第38章


    初一,下了小雪,人人都說今年雪來得早。裴玉亭想著天冷了,雪卿還是呆在屋裏比較好,紅地說跟著拜吧,這麽倒黴,去去晦氣,改日還是要專門請人來做做法事才成。雪卿傷口是在癒合中,氣血卻還沒補回來,身子尚弱,無法奔走,之後三人就在他的院子裏用了午飯,卻都各懷心事,吃得鬱鬱寡歡。裴玉亭和紅地剛走,三郎就和他說,王府派人送了口信來,畢榮要過來。


    雪卿換了套衣裳,心裏難免惴惴,一個下午也沒歇息好,淨琢磨著該如何說服畢榮。天還沒黑,畢榮到了,一進屋,兩人都給對方的憔悴嚇了一跳,楞楞地,誰也說不出話。雪卿還好,他往日裏也是一病就清減些,可畢榮向來身健體壯,少有病災的時候,從未象這般瘦過,以至於身上的袍子都顯得寬大了,看得雪卿心裏一陣酸痛,那些話更是說不出口。


    龐姨遣人多生了個爐子,屋子裏頓時暖和起來,兩人和衣躺在床上,畢榮將雪卿擁在懷裏,自雪卿受傷昏迷,他們有段日子沒見了,心裏悔恨,嘴上不知如何表達。


    “傷口還疼不疼?”畢榮輕聲問他。


    雪卿搖了搖頭:“好得差不多了。”


    “給我看看,留了疤沒有?”


    “還好……別……”


    畢榮不顧雪卿反對,輕手輕腳解開他的衣裳,雪卿體質異常,有點傷痛本就不太容易癒合,為了這個,平日裏紅地不知想了多少法子。這次刀傷甚重,傷口雖長好了,此刻看起來仍然觸目驚心,畢榮便覺得心尖兒一顫。


    “過段時間擦些膏藥,疤也就沒了。”雪卿寬慰他,輕鬆地說,“鍾先生有的是辦法。”


    “不準弄掉,”畢榮說,“這疤提醒我,自己的任性帶給你多少傷痛,日後,我便不敢再欺負你。”


    雪卿笑了:“你何時欺負過我?”


    畢榮本來心中無限糾結,他怕雪卿怪自己,也不知如何求得他的原諒,不想雪卿對此事甚不放在心上,雲淡風輕的態度,倒平復了畢榮的忐忑不安。一直羞於出口的歉意,此刻也不覺得艱難,他在雪卿的傷疤上輕輕吻了吻,再伸著身子,緊緊抱著他說:“對不起,雪卿,都是我的錯,萬不該扔下你一個人。”


    雪卿伏在畢榮胸口,傾聽他強健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如同鼓勵,他想有些話終是不能再拖,他暗暗嘆了口氣說:“扔下我,我也不會怪你。有些時候,就是得放手,才能抓得住。”


    畢榮有些詫異,他挪開雪卿,盯著他的黑眸:“你要說什麽?”


    “你可明白當初我送你的扇子上寫的‘玉堂有際’的意思?”


    畢榮明白,卻沒說話。雪卿捉著他的手,合掌握住,繼續說:“爺其實早就把我的賣身契燒了,我留在‘秋海堂’並不是因為我沒有自由身,爺把我養大,他和裴爺的將來,都要靠我的。娼門糟亂,入了行就不得擺脫,即便如芙蕖,不染歸不染,卻是離不了這淤泥。爺這些年得了多少恩寵,就結下多少怨恨,連二爺都恐怕保不得他周全。我們這等人,隻能一代代做下去……上代人靠下代人……爺和裴爺對我有恩,這些恩情,和‘秋海堂’一道道的牆一樣,會把我牢牢困在這裏。”


    這些話,雪卿從未和別人說過。他是習慣藏著心事的人,也仗著嘴上玲瓏,該藏的也都藏得住。他委屈難過的時候,雖倚仗畢榮的胸懷臂膀,卻也不曾如此與他坦白過。以前他是怕畢榮理解不了,如今卻是豁出去了。


    “況且,我也不是清白之人,你待我如珍寶,才會覺得我與他人不同,其實,我是爺一手帶大,又在這聲色犬馬的院子裏長大,能比別人幹淨到哪裏去?我不會忍氣吞聲,也受不得別人的欺負……畢榮,我身上唯一真的,幹淨的東西,獨獨為你留著,其他的,我做不到,你也別強求我。”


    雪卿說到此處,便真是不管不顧了,這些話若放在平時,他是無法和畢榮說的,越是喜歡得真,愛戀得緊,越是說不出口:“你放心去成親吧!我知你心在我身上,便足夠了,絕不象爺鬧二爺那般對你。畢榮,我這輩子不會再喜歡別人了,哪怕你有家有室,哪怕我日夜應酬別人,心裏頭,也隻有你一個。”


    話說完,心裏頭似乎卸下千斤的擔子,不管畢榮是否理解,是否接受,也許他惱了,自此拂袖而去……雪卿也不會再有遺憾。這些不得不說的話,不得不做的選擇,這最難過的一關,他總算是鼓足勇氣,沖了過去,至於前麵是長路,還是懸崖,頂多也就粉身碎骨罷了。


    第39章


    畢榮緊緊摟著雪卿,臉埋在他的肩膀上,雪卿漸漸覺得挨著自己的地方,如春雨入泥,無聲地,濕了。他認識畢榮這麽久,從未見他掉過半滴眼淚,如今也是給自己逼得走投無路,方覺世事艱險,個人恩怨總不能隨心所欲,灰心絕望之餘,淚不能抑!雪卿沒說話,靜靜地回抱著他,嘴唇落在畢榮的額頭,一下下,溫柔地親吻。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如果這時候行魚水之歡,便是自尋死路,可又急於讓畢榮了解自己的堅定,身不由己地,吻上畢榮流淚的眼,挺拔的鼻翼,夢裏流連不去的,英俊而倔強的嘴唇……


    畢榮卻拉住了他的身子,啞聲道:“你這是不要命了嗎?”


    他見雪卿艷光流轉的雙眸,不禁嘆了口氣,伸手抹幹了眼裏的淚,也放輕了語氣:“我知你的心意,隻是你如今這身子,還是少折騰的好,否則我真得殺了自己也不解恨。”


    說著,畢榮又將雪卿攬進懷裏,溫柔撫摸,頓時覺著如此抱著他就好,這麽靜靜擁著,過了半柱香的光景,他才語重心長地對雪卿說:“你既如此堅決,我還能說什麽?順著你便是。至於婚事,你不要跟著攙和,我自有主意,若是阿瑪有話傳給你,你裝糊塗便是……這個你在行,如今這京城裏,八麵逢源,玲瓏通透的,哪個能比得了你?”畢榮說著,禁不住嘆氣,他也說不清楚,雪卿此般作為,他是愛是恨,暫時不想,依舊堅決地告訴他:“不過,欺負你的人,我是定不會饒的。”


    “你別為我操心!”雪卿聽畢榮這麽說,難免一驚,他不想畢榮為了自己惹麻煩,“我自己來!能有多大本事?我就不信對付不了他們的!”


    “你差點命都沒了,還嘴硬呢!”畢榮低頭看見雪卿消瘦的臉,心被揪得一疼。


    “那還不是……”雪卿想說,還不是因為你讓我亂了章法。可他怕畢榮傷心,就沒提,轉念說,“我的命啊,比嘴還硬呢!哪是他們想要就要得了的?”


    畢榮無奈捏了捏雪卿的臉:“要是真硬,就給我胖上兩斤瞧瞧,你都快要給風吹走了!”


    若是以往,自己這般逗這笑話兒,畢榮必是捧場大笑,如今就算他溫和著雙目,那裏的哀愁和無奈,銳利敏感如雪卿,依舊是讀得到,他心底疼著畢榮,又多少有些歉意,若非自己這糟亂的環境,也許畢榮依舊做他肆意瀟灑的貝勒爺,恐這一生也不會遭遇如此挫折和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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