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常有的事?玖哥以前也經常罰跪不準吃飯的,這兩年病得重,下不了地,麻煩倒少惹了。”


    “玖哥是什麽病?”雪卿早就想問,可沒人跟他說。


    “還不是爺……”陶荊說到這裏,不知是不是故意停了口,“我得走了,龐姨回來,見我在這裏,又惹她老人家不高興!”


    龐姨回來捧了粥,一口口餵他吃,見他把小半碗的粥都吃了,放在一旁,跟他說:“爺現今主持這麽大份家業買賣,沒規矩是不行的!昭哥以後可不能太任性。爺這是教你怎麽做人,怎麽做主子。這院子裏伺候人的多了,但主子可隻有一個!”


    龐姨也覺得他年紀小,說多了深了也記不住,點到而止,於是跟他說,爺格外恩準了,用過晚飯以後,三郎就能回來了!她看見雪卿綻開花一樣的笑容,心裏不禁嘆氣,這昭哥啊,心地太單純,日後少不了受罪。


    韓雪卿病好以後,搬到裴玉亭院子裏住,由裴玉亭一手打理他的學業。春天一到,又請了先生,不僅修學問,練書畫,還要通音律,戲曲。裴爺雖然人隨和,在他功課上管教甚嚴,用繁重課業轉移了雪卿對外麵世界的好奇。爺時常在過來請安的時候,順便問問他的近況,開始他對爺的詢問甚是畏懼,漸漸習慣了,也不覺得爺怎麽兇惡。


    兩年後,陶荊滿十四,跟著爺入行,加字號“想雲”,一鳴驚人。就在那個冬天,玖哥走了,臨死前被挪到鄉下,據說咽氣時也沒閉眼。雪卿跑到原來住的院子,已然人去樓空。下人正忙著燒艾糙除晦氣,如今這院子便是荊哥兒一人的了!雪卿後來才知道,玖哥的病因為是喝了毒藥,毒一直也沒清幹淨,而那毒藥本來是人下在爺的茶水裏,玖哥替爺擋了一劫。


    玖哥剛走的那段時間,雪卿一直落落寡歡,裴爺勸解他說:“這院子裏人來人往,跟流水一樣,要是次次你都這麽傷心,可不是要累壞了?身外之物,生帶不來死帶不走,可有可無;人既在心中,不管生死,咫尺天涯,毋須掛懷。”


    雪卿專注地注視著裴爺的表情,他說這種話的時候,眼睛總是空濛蒙的,似有所思,又不與人分享,裴爺是個能藏得住心事的人。


    “你又教他什麽悖謬之論?”兩人說著話的時候,爺過來了,這時辰一般是見不到他,除非昨夜沒玩樂,“誰跟你說身外之物可有可無的?再讓你這麽教下去,又出一個呆子!讓我喝西北風去麽?”


    第6章


    “你又教他什麽悖謬之論?”兩人說著話的時候,爺過來了,這時辰一般是見不到他,除非昨夜沒玩樂,“誰跟你說身外之物可有可無的?再讓你這麽教下去,又出一個呆子!讓我喝西北風去麽?”


    裴爺慈愛地笑,也不與他理論,隻說:“你一會兒帶昭哥兒出去玩兒,我這有客。”


    雪卿知道隻有王爺過來的時候,裴爺才會打發自己出去。容慶王爺和裴爺來往快二十年,是裴爺早年的恩客,就算現在裴爺隱居,幾乎不怎麽見人,偶爾還是會願意見他。


    隨著年紀增長,雪卿比以往自由了,可以四處走走,時不時也會到前麵去看熱鬧,趕上爺高興的時候,還會邀他過去坐坐,看小唱們花枝招展,五彩斑斕,跟做夢一樣。開始覺得真是熱鬧,漸漸沒了新鮮感,也不如以前那麽嚮往了。


    這天從外頭回來,下了大雨,雪卿見還沒掌燈,前麵應該還沒甚客人,索性從大門進了,想繞路回到後院,不想在院中撞見生人。這麽早就來的,一定是爺的熟客,雪卿往廊裏一閃身,那人眼尖,瞅見他登時紅眼,一把拉住,雙手托住他的臉,驚得稱讚:“喲,這是哪位神仙小哥?叫什麽名字?我怎沒見過你?過來,過來,賞你酒吃!”


    雪卿厭煩地躲避,因不知底細,不敢肆意頂撞,想掙紮出來,卻不想這人抓得緊。


    “梁老闆真能藏寶,你可比那荊哥兒長得還俊俏!”


    心裏著急,雪卿四處尋,看有沒有誰能幫忙脫身,院子裏幾個下人在幹活的,都沒敢說話。這時三郎從偏門兒那裏現了身,這陣仗在“秋海堂”是常見的,他靈機一動,邊跑邊喊:“昭哥兒,可找著您了,跑哪兒去了呀?爺找您找得急呢!快跟我來!”


    梁紅地嬌縱暴烈的性子,在這胡同裏是有了名的,京城裏有頭有臉的還都吃他這一套,他越蠻橫越跋扈,他們就越喜歡。二十出頭的人,手下頭的荊哥兒的都出人頭地,他卻還站在風尖浪頂上,紅得莫名其妙。這無賴的人,似乎也怕他,見三郎說爺要找,連忙放了手,不再糾纏,雪卿落荒而逃。


    第二天,這事便傳到梁紅地的耳朵裏。他把各院各處管事的人都叫到正廳,雪卿也給叫了去,當著眾人的麵,大發雷霆:“那個雜碎是哪家的?”


    門房的認識,說是容慶王府的白大管家。


    “我管他是黑是白?一個狗奴才,也不撒泡尿照照,輪得到他來這裏撒野?”梁紅地拉過雪卿,憤憤地罵:“他想摸你就讓他摸?你當你自個兒是什麽呀?小唱兒?小官兒?外頭街邊兒的黑相公?你們都給我聽好了,以後再有這不要臉的無賴敢碰昭哥兒的,一巴掌給我招呼過去!”


    下頭人垂首聽著,沒人敢出聲。梁紅地發過火,氣消了些,把他們都打發了,獨留了韓雪卿,帶著他到了自己住的院子,關上門跟他說:“這話你給我記住,再犯就罰,狠狠地罰!你跟這院子裏那些小官兒,小唱兒不一樣!摟漢子睡覺,本事高的,這院子裏有的是!我養你,在你身上花那麽多銀子精力,可不是為了讓你給人想摸就摸!以後象這種不三不四,沒身份地位的,敢大庭廣眾地輕薄你,伸手就打,別留情麵!”


    隔天,陶荊過來串門兒嘮嗑,跟他說,哪是什麽大事兒?都是爺和江家二爺惹了氣,借著那個倒黴癟三發泄罷了!可憐他在外頭也算有頭麵的人物,親王府的大管家,多少人都想巴結呢!也就爺心高氣傲,敢那麽損他。


    “你不看看爺的恩客都是什麽人物?哪會把他個管家放在眼裏?”陶荊有點幸災樂禍,“爺現在可把你當寶貝了!”


    韓雪卿這兩年是長得比剛來的時候還水靈了,陶荊算是過來人,他知道有些孩子長大會長劣長粗,可明顯昭哥兒不用為這個擔心。聽說連爺那不外傳方子的“神仙水”都給他吃!爺這年紀還那麽嫩徹,大抵就倚靠吃藥了!


    “江家二爺怎麽惹到爺的?”雪卿邊喝茶邊問,將點心盤子推到荊哥兒麵前。


    “兩人前晚吵起來,我也是聽爺院子裏的人說的,還能因為什麽?二爺爭風吃醋唄!裴爺呢?怎麽不在?”


    “跟人出門了,說過兩天能回來。”


    “你有空兒到我那院兒來啊!我最近得了好些個新鮮玩藝兒,有喜歡的分你幾樣!”


    正說著話,“同喜班”的靈官兒也來了。他在小唱兒裏頭算出色的,今年十六,有老鬥給他贖了身,這兩日就要走,跟著去蘇州。他這兩年和雪卿處得很熟,特意來跟他告別。


    雪卿跟他聊著,雖然難過,卻不象玖哥走時那麽疼得抓心撓肝了。院子裏的小官兒,小唱兒隔三五年就換一批,見慣了來來往往,分分合合,也就習慣離別了。就是不知道他們出了這個門,日子過得如何,多是開始還有些消息傳來,過段不長時日,就石沉大海一樣,沒音信了。


    寒來暑往,暮鼓晨鍾,彈指間,五年過去了。


    第7章


    端午剛過,天悶熱的,看似又要有大雨。韓雪卿庸懶躺在屋簷下的竹塌上,手上拿著本別人抄給他的《奇情記》,正看得津津有味,陶荊走進院,手裏托著個果盒。


    “裝的什麽?”他問。


    “你捏著鼻子,”陶荊跟他說,“隻準看,吃,不準聞!”


    韓雪卿目光回到書上,假裝不理睬,“故弄玄虛,誰希罕?”


    “你還不識好歹?”陶荊在他身邊坐下來,“這可是進貢來的,別人想吃還吃不到呢!味道好著哩,就是聞起來臭!”


    他自己先捏了鼻子,掀開果盒,頓時一股惡臭鋪麵而來,雪卿被這氣味熏得翻江倒海,差點兒將午飯吐出來,手大力將那果盒推回去:“你從糞坑裏揀出來的呀?拿走!拿走!”


    “你吃一塊兒,香著呢!”陶荊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探到盒中,揪了塊就送到嘴裏,雪卿蹦起身,離他老遠:“要吃回你自己那院兒裏吃去!你這噁心人的!”


    陶荊吃得陶醉,見他不領好,收起盒子,招收喚來個小官兒:“你們昭哥沒口福,送回我那院兒吧!”小官忙跑過來,捧著果盒走了。


    如今陶荊是京城頂紅的相公,使喚人不眨眼,梁紅地那點嬌縱,他繼承個滴水不漏,“秋海堂”上下沒有敢惹他的。他見小官兒走遠了,回身拿起雪卿剛剛看的書,隻看見“狀元夫人”幾字,就給搶走。


    “把你那蹄子洗洗再動我的東西!”


    “當是什麽寶貝?真是,”陶荊沖裏屋喊,“曹嬤嬤,給我打點水來,我洗洗手。”


    雪卿再躺回竹塌上,慢慢地喝茶去火。陶荊邊洗手邊問他:“誰給你抄的?字寫得倒美。看完也借我瞧瞧!是寫裴爺的?”


    雪卿沒怎麽搭理他,無聊地說:“有裴爺什麽事?”


    “二十年前,裴爺可不是‘狀元夫人’來著?”


    “又聽哪個找不著北的老鬥說的?”雪卿接過龐姨遞上來的藥,一口氣喝了,“你見天兒跟那些口無遮攔的人混,小心哪天爺收拾你!”


    陶荊一笑,“我伺候誰,不伺候誰,還不都是爺安排的?他倒收拾我什麽?”說著又把話題轉回“狀元夫人”,“你是真不知,還是跟我裝糊塗?現在昭哥可學jian了,有什麽話都藏在心裏!”


    “當個個都是你小人之心?”雪卿輕蔑嗤他一口,“我是怕你胡說惹麻煩。”


    “什麽亂說?裴爺以前就是的!這在外頭根本不是秘密。”陶荊說著,趴在雪卿耳邊小聲說,“那個人還給裴爺贖了身,養在城南的一個胡同。”


    “後來呢?”


    “朝中出變故,惹了事,萬歲爺一道聖旨滿門上下都給殺了!要不是容慶王爺保著,裴爺怕是也要受牽連,揀了一條命,沒辦法又回來,支起這個‘秋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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