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紹華伸手拭了拭諸航的額頭,熱度已經退了,他把燈熄了,輕手輕腳走到椅子邊坐下。對麵屬於他的那張床形同虛設,這兩個晚上他都是在這把椅子上度過的。身體明明疲乏到了極限,神經卻偏偏特別清明,窗外飄過一片落葉,都會下意識的看過去。腦中猶如放電影般,從初遇諸航到湖邊的一席話,一個場景一個場景,來來回回的播放。這兩年的生活,於他來說,是五彩的、豐滿的、立體的,人生多了許多第一次。如果記憶如框,每一天他都想裝進框中,掛在牆上,他想畫麵中的自己,表情一定很豐富,嘆氣多,微笑更多。


    為什麽諸航的感受與他南轅北轍,是他的心意沒有準確傳達,還是她的心……已飛遠。


    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睜開眼時,冷不防對上諸航清澈的眼眸,幾乎嚇了一跳,然後才開口問道:“感覺好點了嗎?”


    諸航的嗓子有點啞,熱度燒的,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哦,天亮了。”


    其實沒有那麽亮,晨光還擋在山外,湖麵罩上一層薄霧,依稀可以看到幾條漁船的身影。


    諸航說第二句話前喘了好一會兒:“我不是因為想不開跳湖的,我以為蘆葦旁邊還有路,想往前再走走,沒想到下麵是湖。”


    卓紹華點點頭,沱江邊長大的孩子,哪個水性不好。哪怕是世界末日,諸航也不是會輕易認命認命的性格,除非她認為不值得努力。


    “要不要喝點水?”水壺就在手邊,倒了半杯,微微搖晃著杯身,這樣散熱比較快。


    諸航扶著床沿坐了起來,高熱之後,臉色有點蠟黃。“我認真考慮過了,我想去溫哥華住一陣。”這是她的第三句話。


    搖晃的水杯戛然停下,水慣性地在杯中晃蕩幾下,差點潑出杯外。


    “你不要告訴我什麽名單什麽黑客組織很危險,其實首長也沒有證據,一切都是你在臆想、猜測。如果發生了什麽事,和首長沒有任何關係,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知道現役軍官不經批準是不能出國,但是以學術交流的名義,可以很快出去。他……前一陣做了闌尾炎手術,恢復的不太好,我過去看看他。那座城市我待過,比較熟悉。”


    他也去過,以遊客的身份,在植物園門口看到她和西蒙晨跑,他隻能看著,連聲招呼都不能打。她卻認出了他,送給他一束滿天星,星星上放著一隻豬豬玩偶。


    那時,他的心快樂的都飛上了天。隻是這份快樂,太短暫。


    “我想離開北京,哪怕是不長的日子。再留在這兒,我和首長隻會互相傷害,我會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非常討厭的人。我不要這麽抑鬱地過著,合則聚,不合則散,為什麽要把日子過得這麽糾結、麻煩?所以不要留我。”


    他不留,留也留不住。無論說什麽,她都聽不進去了。一直以來,小心翼翼防護著,連監控她電腦這樣的事都做了,生怕她受到誘惑、受到傷害,結果,一切枉然。


    他有他恪守的底線,他有他恪守的尊嚴。


    合則聚,不合則散,天馬行空的諸航!卓紹華淡笑,咽下滿口的苦澀。“請好好和帆帆道個別。”這是他唯一的要求。


    說完,他就開門出去了。


    諸航沒想到卓紹華答應的如此慡快,她已經準備好一大番反駁的話語。衣衫又濕透了,頭髮根也濕漉漉的,身子仍然很虛,講幾句話,就氣喘籲籲。


    諸航隱約記得,在高熱暈睡時做了個夢。夢裏,一片藍色鳶尾花海,沒有邊際,她一直在跑,迷失了方向,突然聽到了大首長的聲音:你看,我自製、沉穩的兒子,一沾上你的事,就不能冷靜地分析、考慮,你說這是為什麽?為什麽……她也問自己,就這麽醒了。卓紹華撐著下巴在打盹,連睡著時都筆直挺拔,想想他有多緊繃。


    早飯是服務員送來的,醫生過來為她量了下體溫,說熱度完全退了,但要多喝水、保暖。“這次把你老公嚇壞了。”醫生微笑說道。


    突然落水,她驚得一時忘了反應,直到首長把她抱上來才緩過神,之後就是冷的上下牙打著顫,再後來,就不記得了。


    她輕輕“嗯”了聲。首長早飯在哪吃的?


    午飯前,諸航起床了,洗了個澡,換了身幹衣,雖然身子軟軟的,但感覺已經很舒服了。


    午飯仍然是服務員送上來的,精心燉製的野鴨湯,連沒有胃口的諸航聞著都覺得特別香。


    卓紹華是下午回房間的,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他拿出行李箱,把兩人的衣服裝進去。告訴諸航,南京軍區的車在樓下等著。


    來接他們的,一位司機、一位上校,和卓紹華年紀相當,一路上兩人都在談著熟悉的人。專車接送,三個小時的路程仿佛縮短了。他們直接去的機場,機票當然已預訂好。


    諸航此刻才知道,做二等車廂的動車、擠公共汽車,那才是二人世界,現在,他們隻是浩瀚宇宙裏的兩個細微的粒子,被風一吹,就是千山外萬水間。


    出了機場,就看到小喻高舉的手臂。


    推開四合院的大門,帆帆的笑聲像春風般撲過來:“爸爸,媽媽!”他看看卓紹華,看看諸航,小嘴咧得大大的。讓卓紹華抱,手要諸航拉著,三人並排走向廚房。


    諸盈和唐嫂一起做晚飯。“帆帆今天都開了二十次門。”諸盈瞪了諸航一眼,嗔道:“都是你不懂事。紹華,累了吧?”


    “讓大姐操心了。”卓紹華淺淺笑:“我還得趕到部裏去有點事,給我留點晚飯,大姐的廚藝可是不常嚐到。”


    “以後和航航多回家,想吃什麽,我給你做。”諸盈說道。


    “好!”卓紹華親親帆帆:“爸爸要去上班了,和媽媽玩去,但不要累著媽媽,媽媽昨天生病了。”


    “媽媽生病時,爸爸有餵媽媽吃藥藥嗎?”帆帆小大人似的露出一臉擔憂。


    “有!”


    “媽媽吃藥乖不乖?”


    “比帆帆乖!”卓紹華颳了下帆帆的鼻子,讓帆帆下地,扭頭看諸航:“晚上別等我,早點休息。”


    諸航短促地笑了下。首長這是做給姐姐看的,讓姐姐覺得他們和好如初。這一天,首長對她說的話屈指可數,目光幾乎沒有交會。


    回頭看看這三天的旅程,走了那麽遠,仿佛隻是為了生一場病。


    卓紹華夜裏什麽時候回家的,諸航不知道,諸盈臨走前,對她又是一通碎碎念,念得她困到不行,一沾到枕頭,都忘了和帆帆說晚安,她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的早餐,三人一起吃的。帆帆會像模像樣地抓筷子了,夾著的一塊炒饅頭掉在桌上,他鎮定地放下筷子,小手一伸,抓了往嘴巴裏一塞。呂姨走後,唐嫂又要帶帆帆,又要做家務,特別忙。諸航把帆帆所有的事都接過來了。怎樣向帆帆好好地說出國的事,諸航一直沒想到辦法。


    又過了三日,諸航接到指揮部常務指揮的電話,通知她十一月中,有個學術交流會議在溫哥華召開,組織上決定派她去參加。


    諸航握著話筒,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她都沒打申請報告呢!她立刻給卓明打了個電話,卓明的秘書接的,說卓明今天在視察海軍,非常忙碌。諸航說那我晚點再過來,秘書沉吟了下,坦白告訴諸航,卓部長這兩天心情不太好,沒什麽大事,還是不要打擾,昨天對卓將發了好大一通火,他最心愛的一隻紫砂茶壺都摔了。


    “工作上的事嗎?”諸航屏住呼吸。


    秘書低聲笑:“應該是諸中校的事吧!諸中校目前的工作屬於國家特級機密,嚴令不得出國,除非是戰爭特殊時期。卓將找卓部長說清,說一切後果他來擔。嗬,這事怎麽講呢,諸中校當然不會做出背叛國家的事,但是太冒風險,卓將等於為諸中校賭上了自己的前程和聲譽。”


    深秋的白晝在消逝,夜降臨了——城市的夜並不黑暗,因為還有著路燈,隻是披上了一層夜之輕紗。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愫讓諸航慢慢坐下來,帆帆跑過來對她說著什麽,她沒有回答,握住帆帆兩隻小手貼向兩腮。


    “帆帆,媽媽和你講過,你有幾位外公?”


    帆帆舉起兩隻指頭:“兩個。一個是老外公,是大姨的爸爸。一個是外公,是梓然的爸爸。”


    “帆帆還有一個外公,是媽媽的爸爸。他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媽媽想去看望他。”


    “帆帆認識他嗎?”


    “認識的,帆帆那時是小嬰兒,他還抱過你。”


    帆帆鬆了口氣:“那他一定也喜歡帆帆的,媽媽帶帆帆一塊去。”


    狡猾的壞傢夥,繞著圈想跟去。“爸爸回到家,媽媽又不在,帆帆又不在,都沒人說話,會很孤單。”


    帆帆想了一會兒,點點頭:“媽媽,讓外公不要住很遠很遠的地方,搬到梓然家隔壁,這樣,帆帆可以和媽媽一起去看他,然後晚上還能回家陪爸爸。”


    諸航捧著帆帆的小臉,親了又親:“好,媽媽和外公說。”


    帆帆的思想工作似乎是做通了,諸航心中卸下一塊大石。晚飯前十分鍾,院門外有汽車聲,卓紹華回來了。小喻沒有把汽車入庫,應該是飯後還要出門。從天目湖回京後,不管多忙,卓紹華都會堅持和諸航、帆帆一起吃早飯和晚飯。晚飯後,他有時會回去繼續加班,有時在書房待到深夜,仿佛他和諸航前一陣的角色調換了下,有意無意句錯開了兩個人私下麵對的時間。


    等到帆帆咽下嘴裏最後一口飯,卓紹華站起身來,諸航叫住了他。


    他依然會專注地看諸航,但是眼中已沒了往昔的溫柔。


    “去溫哥華的事,讓首長費心了。”諸航呼吸有點艱難。


    他輕輕“哦”了聲:“能夠辦成的事,談不上費心。我能為你做的事有限。溫哥華的氣候比北京好,好好地玩。見到晏叔,代我問候他。”


    首長應該知道她出發的時間,但諸航還是想說一下。“我十一月中走。”離現在還有一周的時間。


    “嗯,我和帆帆送你去機場。”說完,他留給諸航一個匆匆疾行的背影。


    接下來的這一周,諸航陪帆帆去上了一趟畫畫課,帶帆帆看了場電影,還陪帆帆去早教班呆了半天,讓帆帆提前適應學校的生活。


    諸盈對於諸航去溫哥華的事有點質疑:“為什麽偏偏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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