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畫


    夏家搬來這裏是幾年前的事, 除了夏家兩父子, 她沒見過有第三者進出過他們家。夏家小孩沒有母親,家裏環境很差,父親平時就經常酗酒打罵, 自三個月前下崗後,對孩子更是動不動便拳打腳踢。


    夏家小孩雖不太說話, 但看著很是懂事,家裏的活似乎都是他在做, 洗衣做飯打掃。連她這個毫無關係的鄰居看著都心疼, 但對方的父親卻毫無感覺。


    不僅如此,一個多月前,夏父也不知道發什麽瘋, 居然在半夜將小孩趕出家門, 等到她早上起來發現蜷縮在巷子牆角的夏潯簡時,對方已經凍暈過去了。


    夏家無人, 她擔心孩子, 便趕緊將他送去醫院。夏父到了第二天上午才知道這事,他去醫院後,不僅不感謝和心生悔意,反而罵她多事。


    她見對方態度不善,自此多了個心眼, 也因為這樣,在幾天後夏家發生火災時及時報了火警,救了夏家小孩一命。而夏父, 因為酗酒醉倒不醒人事而燒傷,之後被送進醫院急救。


    據她回憶,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夏家小孩。夏父雖然救了回來,人卻似乎因為這次打擊變得瘋瘋癲癲,醒來後竟一把掐住自己兒子的脖子,那力道跟狠勁,要不是一旁病床的人拉開,估計會直接把他給掐死。


    之後,他又數度攻擊兒子,有幾次甚至連護士和醫生都襲擊。情況變得嚴重,到最後醫護人員不得不把夏父轉入青山醫院——也就是精神病醫院。


    這一進,就再沒出來過。


    而夏家小孩,那鄰居之後也再沒見過。


    ЖЖЖЖЖЖЖ


    “那天聽完鄰居的敘述,我去了青山醫院。夏父果然變得瘋瘋癲癲,醫院的護士告訴我,對方大多數時候都安靜,可一旦發作起來會變得非常具攻擊性。看他的狀況,估計得接受長期治療,而醫藥費卻是個大問題。我不忍心,找了我那個在小學任教的朋友商量一下,經過校方同意,在學校舉行了一次募捐活動,再加上我之前存的一些錢,算是麵前解決了頭幾年的困境。


    幾年後一天,我接到青山醫院電話,說最近開始有人朝醫院寄錢,匯款留言是夏父的醫藥費。錢不太多,但陸陸續續一直都有,後來次數少了,錢的數量卻開始增加,直到十一年前,對方一次性匯了一筆足夠夏父在醫院安度下半生的錢款後就再也沒匯過。而我,也在那年同時收到了一筆匯款,數目是我當年募捐以及拿出的錢款數的五倍。


    我猜,這個寄錢的人,如果不是夏家的某個親戚,很有可能就是夏家那個可憐的孩子。醫院的人說,他們從來沒見過除我以外的人去探望過夏父,那孩子應該一直都在怪他,所以連一麵都不願意去見。不過,他能寄錢,就說明他能夠賺錢養活自己,不管多辛苦,總算是活下去了……”


    方婕的目光落在麵前的女子身上,她很年輕,膚色白皙,懂禮,長相清純美麗,脾氣看起來也很好。她是過來人,雖然對方沒說,但從她的表情神態她能大概猜出對方與夏潯簡的關係。


    她這幾年業餘學畫,自然聽過畫界“煞神”夏潯簡的名號。這名字很特殊,方婕想這應該就是當初那個安靜孤僻的孩子吧。


    他成功了,多好。


    隻可惜,他太成功了。太成功的人,往往寂寞。因為他們沒有對手,也沒有更高的目標,他們注定比平常人孤單,也更孤傲。更何況,他還有個那樣的童年。


    “孩子,我不清楚你今天是因為什麽來這裏找他的過去。但請相信我,他的本性並不壞,至少他沒有不顧他父親的死活。隻是他父親的所作所為太過分,讓他變得比普通人更固執和敏感。你要相信他,要好好愛他,這孩子,實在很可憐……”


    方婕沉沉歎氣,每一聲,都重重砸在安顏然心上。


    她一直以為,父母離異,就算生活再苦,有親人在身旁照料總是好的。


    最起碼,會比她好。


    畢竟她父母雙亡,進了孤兒院,從小到大,還必須忍受表姐高菲的針鋒相對和刁難。


    可原來,她錯了。


    這世上,不是每個父母都會疼愛自己的孩子。有些人,會因為窘困的境況,而轉變心性,把心中那些怨怒都發泄在無辜的孩子身上。


    她甚至可以想像出當年的畫麵,那個比身旁孩子都小上一兩歲的男孩,安靜坐在角落,無聲無語。因為得不到父親的關愛而變得孤僻,因為見不到生他的母親而封閉了內心。


    他的童年期、少年期都在親生父親的折磨裏度過,沒有人愛他,他必須自己照顧自己。如果不學會做飯,他可能會餓死;如果不學會洗衣,他就得挨冷受凍……


    她幾乎無法想像,那個孤立無援靜默孤僻的男孩會是夏潯簡的童年!


    原來這世上真的沒有無緣無故的偏激,她一直以為冷酷無情厭世變態是他的本性,因為他是站在畫界巔峰的神,所以他可以肆意揮霍這種高人一等的傲慢態度。


    可真的錯了,全都錯了!


    生在那樣的家庭,有一個遠嫁異國對他不聞不問的母親和近在咫尺卻永遠隻有冷語拳腳的父親……他的整個孩童期,完完全全是一場黑暗的噩夢!


    怪不得十幾年後,當他母親終於記得這個兒子,將他接去法國時,他會對初次見麵的哥哥做那種事。


    一個是養在歐洲貴族莊園,跟在美麗年輕母親身邊的天之驕子,另一個,卻是被困在絕望底層,遭父親孽打,一步一步靠自己努力活過來的暗默少年。


    明明是親生兄弟,卻因為母親的取舍而天差地別。


    他眼底的冷漠,沒有人會懂。


    再歉意的補償,也不可能追回他失去的童年。這是已然印刻在他生命裏的人生,那段人生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不可能重來不可能改變。裴瀟姬即便傾盡她餘下的人生去彌補,也不可能再換回他的前半生!


    所以,無論她做什麽說什麽,他都不可能去原諒。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前,她曾因好奇問過他,為何筆下從不出現女人?


    當時得到的答案令她很無語,他說,女人這種生物,他沒有興趣落筆。


    那時看著他冷酷漠然的側臉,她在心裏將他反複罵了數遍。一直以為他隻是太高高在上,所以驕傲到不屑,可她現在好像慢慢懂了。


    就像之前當她問及他的家事他的母親他很多次回答“無關”一樣。


    拒絕,代表的或許並不是冷漠。也許他隻是不會表達他真正的意思,也許他隻是不想別人看到他的脆弱麵。


    那些過去了的卻無法被遺忘的黑暗時光,他從未真正釋懷。哪怕在那之後的很多年,當他的人生完全逆轉,當他已站在畫界的頂端成為眾人膜拜的神,有些東西,依舊潛伏在身體的最深處。


    也許很多年後,他會徹底忘記這些,也或許,這一切會一直伴隨他到人生的盡頭。


    ЖЖЖЖЖЖЖ


    裴瑟打來電話時,她剛剛下出租,正要走進青山醫院的大門。


    對方語態平緩沉穩,聽來似乎隻是普通的問候電話,但安顏然能聽出他的意圖。先前問裴瑟要舊宅地址時她什麽都沒說,依對方的個性,但凡與夏潯簡三字搭邊的事,他都有興趣。


    “你和你母親當年重見夏潯簡後,有問過他父親的去向嗎?”雖然曲折,但她相信隻要他們有去查過,便不可能不知道。


    裴瑟沒料她會突然問這個,頓了頓才答道,“聽說很早就去世了。”


    “那這麽多年你們都沒去墓地祭拜?”


    裴瑟在電話裏低低一笑,似帶了些嘲諷,“他不肯說墓地的地址。”


    “所以,你其實什麽都不知道?”


    “有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


    安顏然的話到這裏停止,並非覺得自己不便介入此事,僅僅隻是覺得荒謬,並因這種荒謬不想再多說一個字。


    他是他的哥哥,初次見麵就結下仇怨,此後多年針鋒相對,可他卻從未試著去尋找這一切背後的原因!隻有怪責,沒有寬容;隻有爭鬥,沒有體諒。這樣的兄弟,這樣的母親,也怪不得夏潯簡這麽多年連句真話都不願說。


    她掛斷電話,搖搖頭,一腳踏入青山醫院。


    ЖЖЖЖЖЖЖ


    與其說是醫院,不如稱這裏為治療中心更貼切。她一直都知道世上有一些不幸的人,因為生活壓力或是基因遺傳還是其他各種原由而過著與常人不同的生活。


    她在醫護人員的陪同下沿走廊朝病房走去,聽對方說,夏父這幾年的身體因年紀而逐漸衰弱,發作的次數已越來越少,平時基本都在病房不出來,一個人坐在窗前,呆呆的不知看什麽。


    病房的門上有一扇帶玻璃的小窗,從那裏可以看見房內的動靜。


    醫護人員詢問她是否需要進去探望,安顏然衝對方輕輕搖搖頭。不是不想進去,而是不清楚自己進去後應該說什麽。


    這個人,是夏潯簡的生父,卻因為窘困的人生給了自己兒子一個灰暗的童年。


    方老師說,能活過來總是好的。可一個十多歲的小男孩,無依無靠,當年又是如何在這個成人的世界活過來的?


    說,不過一句,做,卻是一個個沒有盡頭的日日夜夜。


    她無權去責怪夏潯簡的生父,但也沒辦法像個置身事外的陌生人那樣隻用同情的目光去看待他。所以她選擇這樣的方式,無論如何,這個人是她所愛的人的父親。她想看看他,即便隔著一扇門,即便隻是一個靜止的側麵。


    老人頭發花白,麵容枯瘦,目光呆滯無光。


    他穿著醫院統一的灰色病員服,坐在一張暗黃色的木質靠椅上,看著窗外一動不動。


    有些無法想像,這個憔悴透頂的老人,會是夏潯簡的父親。


    醫護人員說,因為十多年前的一筆巨額匯款,夏父這十年來在醫院過的很不錯。敞亮舒適的單人病房,營養健康的三餐飲食,另外還有專員負責照顧。


    但顯然,物質上的妥帖,並不能給一個人真正的滿足。他的心靈匱乏,內裏黯淡,失去自由,人生早已麵目全非。


    ЖЖЖЖЖЖЖ


    離開病房時,西方天空已晚霞漫天。


    居於紅黃之間的色彩,大片大片的渲染了青白天幕,連帶病房外的綠色草茵,一同換了顏色。


    她無意間一瞥,卻在草地邊緣的香樟樹下看見熟悉身影,那人麵對夕陽,背影修長。光,在他身後拉出長長影子。


    他怎麽會在這裏出現?


    安顏然驚訝的定住腳步,懷疑是自己看錯。方婕老師那天明明說過,這麽多年,除她以外,沒有別人來看望過夏父。


    看來,這很可能不是事實。


    對方緩步走至樹旁長椅坐下,看他的模樣,不太像第一次來這家醫院。過去的十幾年裏,他一定來過,而且不止一次,隻是別人並不知道。


    凝視他靠坐長椅的修長背影,她的心底突然充滿了悲傷,不知是因為他太過悲憐的童年,還是自己先前的冷漠對待。


    她的雙腳自己動了,當她意識到時,她已走到他的麵前。


    覺察麵前有人,他緩緩抬頭,黑發下的麵容依舊耀目,眉宇間卻透出濃濃倦色。有細微而短暫的詫異自他眸底掠過,他沒有出聲,也沒有站起,坐在那裏,用一種安靜的寂寥眼神回視她。


    她想,他應該知道她已了解了所有的事。可他依舊如此平靜,真是天性使然嗎,還隻是純粹不想別人見到他隱藏起來的脆弱麵?


    這一刻,她先前介意的所有事都變得微不足道。


    她清清楚楚的明白,她這一生都不可能對這個男人放下!


    風拂過她的短發,周遭的空氣在緩慢流淌,很靜,她甚至能聽見樹葉落在草地上的細微聲響。她暮然動了,以一種飛撲的姿勢衝上前將他抱住。


    “夏潯簡,對不起……”她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臉頰貼住他發頂。


    她的聲音帶著嗚咽,斷斷續續,那巨大的疼痛感撕扯著她的心髒。她必須要說出來才可以,一遍太少,要重複很多很多遍。“……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父親不愛他沒關係,他的母親和哥哥不愛他也沒關係,這個世界誰都可以不愛他,她隻要知道自己愛著他就好。


    “不是要分開麽?”他坐在那裏,任由她抱著,一動不動。


    “那是胡說的!”她忙道。


    “不是說不能接受麽?”他依舊沒反應,隻淡淡開口問。


    “我沒說過!”她固執的抱著他脖子。


    “那是誰說我沒有禮貌,要請我離開?”


    “不是我,我才不敢請你離開!”她幹脆徹底耍賴。


    “那又是誰讓她的好友拖著我,讓我在公寓樓下一等就是七八天?”男人的聲線暗了幾分。


    “什麽?!你居然等了七八天!”小茹那個家夥,她隻讓她假裝她還在,拖他個一兩天而已啊!她居然擅自做主!


    “承認了?”


    “夏潯簡……”她的語氣軟了又軟,像貓兒一般在他耳際呢喃,“夏潯簡,對不起……我愛你,無論你是否做過,做過什麽,我都還是愛你,很愛很愛你……”


    男人的身體僵了僵,手慢慢上移,圈住她的腰身,一點點收緊,無聲無息,卻像要把她整個嵌入自己身體。


    “我知道。”他開口,嗓音依舊低沉,卻奇跡般柔軟下來,“以後,不可以再跑去我看不見的地方。”


    他低沉歎氣,無法對她生氣,在h城發現她再次遁逃時,他尚有找到她狠狠教訓一頓的衝動,可此刻聽著她的軟語,卻連一絲怒意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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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他對她的縱容,早已到了自己也無法想像的地步。


    他可以失去所有的,唯獨不可以失去她。


    不可或缺,他想他終於明白了這四個字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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