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說:「有。」


    他說得太過斬釘截鐵,方相反而愣了一愣,而後悶悶地笑起來:「重來是不可能的,你還要往下活,為了以後的日子,還是忘了那件事比較好。」


    霜降一抖眉梢還想再問,沈冬在的聲音已經傳了下來:「這地方還是這麽陰寒……方相,你找我們?」


    方相瞳孔顫了顫,終於還是有勇氣抬眸,看著從上麵走下來站在牢籠前的沈冬在。青年身姿挺拔,抱著肩仰著下巴,看死人一般看著他。


    他依舊那麽高高在上,哪怕從三百年前倨傲猖狂的少年殼子裏掙出一身鮮血淋漓的疤,眉目卻還是鋒銳的。


    「大師兄,」方相嘆息一般喃喃道,「無論發生過什麽……無論你怎麽在塵埃裏滾過,你還是那個在雲端的大師兄啊。」


    在場的人都聽清了他說了什麽,沈冬在嗤笑一聲不屑於回應。


    方相也不惱,笑笑續道:「迷津花,你們可知曉?」


    大家都不怎麽知曉,於是一齊看向了師尊。李疏衍適時說:「一種妖花,魔修借了妖界的種子製出來的東西,這種花成癮性很強,但服用後能大幅度提高自身對天地靈氣的感應度,修煉起來會很快,但會擾人靈台清明,幻象叢生,最後難以入定。」


    「我怎麽沒聽過這東西?」沈冬在皺眉。


    「三百年前中州有一場迷津花引發的禍事,」李疏衍說,「在你離開天問之後。我有參與處理那件事,那次之後這種植物從中州絕跡,你沒聽過很正常。不過黑市裏現在是否有流通我不清楚。這種東西暗地裏禁不絕的。」


    「禍事?」


    「魔修搞出來的事情。」李疏衍道,「當年迷津花副作用被有心人隱瞞,這植株在市上流通引得人人爭奪,被炒出天價。後來等到人人成癮,魔修趁虛而入,把中州整個中州攪得天翻地覆。天問當時正值交接之際,老掌門與中州魔修尊者喪斫尊同歸於盡,這才平息了禍亂……」他擺擺手示意不說了:「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聽聞懷虛劍主知天下百物,果然名不虛傳。」方相道,「那劍主可知……第一個遭迷津花禍害的,是誰?」


    李疏衍緩緩眨了一下眼。他雖不知,但隱約有了預感,問:「沈冬在?」


    沈冬在茫然看了李疏衍一眼,見宿神峰主目光仍在方相身上時便明白了,有些愕然地重新打量方相。


    「當年大師兄教我劍法,言語太過不留情,我心生怨懟,在中州市集閑逛,遇上了一個人。」方相說,「那人問我是不是心懷不滿,是不是滿腔仇恨,是不是侮辱我的人高高在上,想給他一個教訓卻有心無力?」


    沈冬在抱肩的手放了下來。


    「那時大師兄就是天。天對你不公,你又能說什麽?」方相看著沈冬在,眼神平靜,「但我就是恨。我恨你否認我的道,恨你那麽輕易地就能毀掉一個人所有的信仰和堅持,而那又怎樣呢?沒人懲罰你,你也從不覺得自己做的是錯的。那時蠱惑我的人每個字都說在心坎裏,我拿了那人給我的東西,並很是感激。」


    方相垂下了眼睛,自嘲:「那東西是迷津花。那個人,是喪斫尊。我把花粉研碎了抹在你的劍上,我以為它至多會讓你迷亂一下,在什麽地方出洋相。」


    他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沙啞道:「沈冬在……我不知道這東西會引發那樣的結果……我隻是想教訓你,我沒想過讓我們這一輩的天塌下來,我真的沒想到……」


    沒人說話,隻聽得他一聲聲撕肺地咳。


    方相緩了幾口氣,才繼續道:「我真的沒想到你站在深淵的邊緣,我伸手一推你就掉下去了。但你當時太瘋了,又是那樣的性子,所有人都以為你入魔是理所當然,從未想過你身後有推手。我心驚膽戰,又暗自慶幸,惴惴不安,又無處言說。我本以為這件事就這般翻篇,沒想到你隻是個引子。喪斫尊要鬧中州天翻地覆,你不過是第一步,我更隻是被他用過即齊的棋子罷了。」


    「迷津花之禍,延綿了近十年。」方相說,「我看著天問撐起整個中州,看著崑崙和九重山的援手前來天問,看著諸神降旨,看著最後大戰生靈塗炭。我都看著,我什麽也做不了。甚至,這災禍因我而起。」


    那以後,一步錯的少年再也沒拿過劍。


    沈冬在靜靜聽著,等了一會,然後問:「訴完苦了嗎?」


    方相露出譏諷的笑:「你以為我是要祈求你的原諒的嗎?」


    沈冬在挑高眉沒說話,神色卻在問:難道不是?


    方相嗤笑:「你的喜惡與我有何關係?你有什麽資格讓我討好你?我隻是為了我心安罷了。這件事壓在我心上三百年,鎖了我三百年。你若死透了,我還不覺得如何,知道你活著,我日日如坐針氈。如今我快死了,總不能帶著這種心情走。」


    李疏衍忽然問:「這件事,你師尊可否知曉?」


    方相道:「他不知道。他一直以為我是個好徒弟,我不敢告訴他。我不想他以為他的犧牲都白費。」


    「那你如今告知我們,不怕我們去告訴道長?」霜降問。他的語氣不太好,低著頭煩躁地用腳尖胡亂劃地麵,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對方相的厭惡幾乎快要溢於言表。


    「我快死了。」方相微笑著重複了一遍,仿若死亡是一種喜悅的事情,「我死之後,活人的秘密就不屬於我。這些話你們想如何處置,我管不著。我能管的,隻是我現在想說的話,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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