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酥城裏,兩名道人牽著驢子,驢子一左一右並排著走,背上乃是一柄巨大鋼叉,停在一間鐵匠鋪前。


    鐵匠鋪裏叮叮當當,正在打鐵。


    “咣!”


    鋼叉落地,砸出巨大聲響。


    卻見一名年輕道人放下鋼叉,走過來與鐵匠笑嗬嗬行禮:


    “店家,收鋼叉嗎?”


    “哎喲!兩位道長哪來這麽大一柄鋼叉?”


    “斬了夜叉,夜叉掉的。”


    “兩位小道長可莫哄騙小人!哪有什麽夜叉,真有夜叉,還使得動這麽大的鋼叉,那怕是得尋個善武的大將或是神仙才能對付得了了!”


    “哈哈,確實不好對付,不過倒也無需神仙。”


    “這……”


    鐵匠自是大驚,走過來細細打量這柄鋼叉。


    “這鋼叉用的是好鋼,不過做得卻很粗糙,這麽粗這麽長,怕不是有一百來斤?這誰能夠使得動?難道真是妖怪不成?”


    “店家可收?多少錢收?”林覺問道,“這可真是好鋼,這一柄融了,起碼能打幾十口好劍。”


    “道長究竟哪來的?”


    “道人不說謊。”


    “嘶……”


    鐵匠連連思忖,心動又怕,最後還是搖頭:“道長,不是小人不收,實是怕收了,那妖怪跑來找小人。何況小人這裏也就打些鋤頭柴刀,既用不了這麽好的鋼又用不完這麽多的鋼,就算用得了也買不起,胡亂開價又對不住道長,那邊有個打刀劍的鋪子,有錢有膽,請道長去找他們吧。”


    “那這鋼應是什麽價呢?”


    “生鐵一斤十來個錢,不過錘煉費人,煉成五火熟鐵每斤就得一百多錢了,精鐵為鋼,每斤二百多錢,若成百煉鋼,每斤須得二三兩銀子。”


    “這算是什麽呢?”


    “反正最少也是精鐵。”


    “多謝。”


    二人扛著鋼叉,又放上了驢背。


    一路過市,不知多少人注目。


    兩刻鍾後,刀劍鋪前。


    林覺二人拿著一包銀子,換著手掂量,都驚奇而喜悅。


    刀劍鋪的夥子正抬著鋼叉進去。


    沒想到這一柄鋼叉,看著平平無奇,也沒什麽靈韻,換成銀錢卻遠超二人的預料。


    “一人一半。”


    “好!”


    “走了。”


    “去哪師兄?”


    “瀟灑!”


    “好!”


    二人走進人群之中。


    一日之後。


    山林間有叮叮當當的聲響。


    兩名道人騎著紙驢,悠然邁步,沿著斜斜的山路往上走。


    小師妹給她的紙驢買了個鈴鐺。


    林覺對此是不理解的——


    因為紙驢本是紙做的,每次收回都要變回一張紙片,而鈴鐺是無法隨之變化的,因此不僅要單獨帶個鈴鐺,每次還要重新掛在紙驢脖頸上,變回紙片還會掉在地上,得彎腰去撿,甚是麻煩。


    小師妹不覺得麻煩,甚至想給他的驢兒也買一個,被他拒絕了。


    除了鈴鐺,還買了一包栗子。


    說是瀟灑,可其實既不知怎麽花錢,也舍不得花錢,還沒什麽地兒花錢。羅酥的繁華遠遠不及黟縣,最終二人路過縣城也隻買了一顆鈴鐺、一包栗子和十來斤豬肉,在城裏吃了頓好飯罷了。


    此時坐在驢兒背上,邊走邊剝栗子。


    鈴鐺聲漸入山林深處。


    剛過了溫泉,接近浮丘峰腳下,立馬聽到林中傳來聲音:“咦!你們竟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們死在外麵了呢!”


    這道聲音奇怪,又很具辨別性。


    “前輩,好久不見。”


    林覺停住驢兒,露出笑容。


    “這話說得不對!我們何曾見過?”


    “也是……”


    林覺先是一怔,隨即笑容更燦爛了。


    一聽它這句式,那股熟悉的味兒立刻就來了。再加上自知到了黟山腳下,已經入了山神的地盤,而且不知是攜帶山神令牌久了還是怎麽,林覺好似能夠感覺得到這座山的靈韻,自然便有安心的感覺,心情也輕鬆愉悅了許多。


    甚至有心詢問一句:


    “既已相識兩年有多,也算有些交情,可如前輩所說,我們竟還從未當麵見過,我也不知前輩真容,何不顯身一見呢?”


    卻聽那林中的聲音回答著道:“既已相交,何必見麵?”


    “若不見麵,如何能叫相交?”


    “這話說得不對!你這道士,難道沒有聽說過一句話?相交者交以心,非交以貌也!難道不知人心叵測,險於山川,若不見其心,以貌相交,就以為密,不見其貌,就以為疏,可是對的?”


    “……”


    林覺還真聽說過這一句話。


    是從舒村村老口中聽的。


    似乎原是一位狐妖所說。


    世間常有狐妖,與人雜處,世人好奇心重,總希望能與之見麵,狐妖則大多不願被打擾,因此用這樣的話來拒絕。


    大概意思是說,結交本應用心,而不是用外貌。人心是很複雜的,用肉眼是看不清的,反倒肉眼隻會受到幹擾。若是看不見心、隻看外貌結交,卻因此覺得關係親密,顯然是不對的,若是看不見臉,卻能夠看見心,就覺得關係疏遠,也是不對的。


    林覺想了一想,又笑了笑,便隨口岔開話道:“那要是我們回不來了,今後前輩可會覺得寂寞?想念於我?”


    那道怪異的聲音同樣沉默了下,然後避開了這個問題:“你這道士,明明最晚上山修行,為何除妖跑得最遠?你家師兄早都回來完了。”


    “我家師兄如何了?”


    “有受傷的,不過估摸著這會兒也該好了。”


    “那樣就好。”林覺說道,這才回答於它,“實是運道不好,剛巧碰上妖王儲存死氣之地,能將尋常草木動物點化成妖怪邪物……”


    林覺知曉它是個見多識廣的,便將事情大致講了一通。


    直到講到了那位瑤華娘娘。


    “前輩可知這位娘娘?”


    “你可知玉鑒大帝呢?”


    “自然知曉。”


    “那就是了。”


    似乎是說,這位娘娘在此地精怪心中的地位就像玉鑒大帝在此地百姓心中的地位?


    這位說話的風格……


    真是愛杠啊。


    “那依前輩所知,晚輩以山神令牌為供奉依據,口呼山神,為何會請來瑤華娘娘呢?”


    “你心中不知嗎?”


    “真是如此?”


    “你去問那隻野豬吧?莫來問我!我隻是一隻隱居於此的精怪罷了,娘娘的事怎敢妄言?”


    “野豬?”


    林覺皺眉細想一下。


    如今雖是亂世,天下妖精鬼怪很多,尤其是此地此前那位妖王剛好就有催生妖邪的神通,便更多了。但即便如此,林覺遇到過的野豬好像也隻有一位。


    榔頭山山君?


    是他送來的?為何一聲招呼也不打呢?


    林覺神情一凝。


    回來的路上好像還從距離榔頭山隻有幾十裏的地方路過來著,早知道該去問問了。


    “既然前輩不願多說那位娘娘的事,便說說神靈與屍冥妖君的戰況吧。”


    “這有什麽說頭?”


    “那我猜,他們沒打起來。”林覺張嘴就來。


    “那你猜得不對!不僅打起來了,而且文鬥武鬥十分激烈!嗯?”那道聲音說著忽然反應過來,“你這道士!!”


    “哈哈哈!前輩請說吧!”


    “南方三聖此番下界,直到打完到現在也才十來天,我又能知道多少?”林中聲音繼續說道,“隻知那屍虎王就算沒死,也差得不多了。道場與主要的謀臣武將都被天兵天將掃了個幹淨。不過聽說除完之後,天兵神將還在山中搜山三日,依我猜,找的定不是屍虎王。”


    “那是什麽?”


    “愚鈍!除了那食銀鬼,還能有什麽?”


    “神仙也要這個東西嗎?”


    “愚鈍!好歹也是我神州大地、三教正神,再怎麽爭香火奪道場,豈能像是番邦外域的小神邪祇一樣隨心所欲?再怎麽也是要臉的!何況大多神靈的神力已經與道行無關了,而在香火上邊。如此隻是為了防止它落入妖怪手中,再造妖孽罷了。”


    “找到了嗎?”


    “我又如何知曉?”


    “原來也有前輩不知道的事啊……”


    “……”


    “前輩?”


    “……”


    “前輩?”


    卻是怎麽也叫不答應了。


    這位可真是……


    林覺忍不住搖頭。


    “叮叮當……”


    山林間驢子又走動了起來,坐在驢子背上的兩名道人搖搖晃晃,剝著栗子吃。


    走得高了一點,可以俯瞰下方了。


    林覺像是忽然想起,又對著下方一問:


    “前輩可有名號?”


    本以為是沒人回應的,卻又有聲音:


    “你是天地間一道人,我是山林間一精怪,偶然相遇,因緣際會,合得來就交談兩句,無心思就各自沉默,連麵都無需見,又何須名號呢?”


    “原來前輩還在啊……”


    “……”


    那方又不說話了。


    林覺也不多言,隻是笑著,騎著驢子繼續往山上走去。


    妖精怪類的性格自然和人是不同的,因為本就不是人,哪怕得道化形也一樣。例如貓兒得了道,再怎麽也會保留一些貓的天性,狐狸得了道,也會在思考方式上麵有些像是狐狸。


    不知這位又是什麽。


    反正妖精鬼怪的性情喜好與思維方式與人不同實在太正常不過了,互相理解尊重就好。


    姑且給它取名為“反駁前輩”。


    這位“反駁前輩”很是灑脫。


    這種灑脫性子好像對林覺也有影響,讓他此時的心輕快不少,覺得道人的交際似乎就該這樣,或者這樣也很不錯。


    驢蹄聲中,漸到道觀門口。


    二人收了紙驢,一人提著長劍與銀錢,一人提著長劍與栗子豬肉,直接推門進去。


    道觀還是那個樣子。


    進門先是外院,正前方是仙翁殿,兩側偏殿與袇房,院中一棵古鬆,鬆下是正在栽種小蔥蒜苗的大師兄,又趴著兩頭雲豹,地上攤著幾隻貓。


    見到二人,先是那群貓起身跑了過來,有的與狐狸打招呼,有的跑到小師妹腳下轉圈。


    “師弟師妹回來了?”


    大師兄拿著二師兄采藥用的小鋤頭,轉頭看著他們,放下鋤頭,擦了擦手,就來迎接,一陣上下打量,噓寒問暖。


    沒有多久,別的幾位師兄也圍了過來。


    “怎麽這麽久才回來?”


    “可有受傷?”


    “我們回觀之後才聽說,師弟們去的那個地方有些危險啊。”


    “怕是回家去了一趟吧?”


    “師弟你怎麽穿齊雲山的道袍?你好怪啊!”


    不用看都知道,最後那句話定是出自三師兄的口中,不過林覺無心回複他,因為師父也走了過來,他得先去行禮:


    “師父,因為此地動亂,有些放心不下家裏,所以回去看了一趟。本身是打算讓師妹回來給您報平安的,隻是我們都分開了,又遇到一些事,所以就把她叫回來和我同行了,也好有個照應。”


    “大致都猜到了,細的慢慢再說。”雲鶴道人笑道,“你有幾個師兄也回去了一趟,隻是比你家要近一些,這是應該的事。”


    “那就好。”


    林覺鬆了口氣,看來也如自己所料。


    這麽想來,扶乩也是個好法術。


    相比起別的推演卜算的方法,扶乩不必自己學習推演卜算的能力,而是依靠乩仙。不過缺點也很明顯,便是十分依賴和依靠乩仙,一切能力都在於如何找到一位知識淵博又能推會算的乩仙上。


    “師兄們有受傷嗎?”


    “都沒什麽事,傷最重的三師弟都好了。”大師兄說道,又問他們,“你們呢?”


    “也都好了,就是可惜了師妹一件衣裳,被砍爛了。”


    “細說。”


    “等下再說吧,不必著急。路上買了些栗子,還挺好吃的,師兄們可以分著吃,剝好的是師妹路上給師父剝的,你們要吃自己剝。”林覺說著將一包沉重銀子放到大師兄懷裏,“對了師兄,我算術不好,你幫我算算我們打了夜叉鬼撿到的鋼叉賣了多少銀子。”


    “你賣給誰的?沒告訴你嗎?”大師兄一臉老實,沒反應過來。


    “你少和老三玩。”二師兄淡淡說。


    “哈哈。”林覺這才笑道,“我先去燒水洗個澡換件衣服,然後煮個肉吃。”


    “我去給師兄燒火!”


    天天趕路,身上早就不舒服了。


    林覺也沒在山下泡溫泉。


    此時走進灶屋,自然是先燒上一大鍋的熱水,把澡洗了,換上幹淨衣服,然後再換小師妹去洗。趁她洗的時候,順便把觀中的剩菜倒掉。


    趕路勞頓,不想做些複雜的菜,便將山下買的豬肉切了,裹上澱粉,再從壇子裏取些酸菜,切了炒一炒,加水煮個酸菜滑肉。


    蒸一鍋米飯。


    趁著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每人大半碗米飯,再用做菜的大湯勺,每人舀上兩勺酸菜滑肉湯。


    薄薄的酸菜葉子,白中透粉的肉,湯汁則成了淡金色,澆在碗裏是肉多菜多,將米飯幾乎完全覆蓋,酸菜滑肉無論鹽味鮮味都已然足夠,已是不必再有別的菜,端到外麵去吃就是。


    小師妹一邊吃一邊與他們簡單講述下山之後的事。


    兩隻狐狸與眾多狐群,仙源觀的道友還有樹妖梨祖,以及諸多被妖王神通催化出的枯樹邪物,後來的黑霧死氣與眾多邪祟,被漏過的羅刹鳥。


    當然還有瑤華娘娘。


    “我就知道這隻狐狸來曆不凡,沒想到是瑤華娘娘的子孫後代之一啊。”四師兄說道。


    “你們上山是第三年了吧?沒想到本領進展如此之快,都能獨當一麵了。”雲鶴道人依然吃得胡子上都沾上了湯水,“這樣我就放心多了。”


    “也是多虧山神令牌,否則我們也支撐不了這麽久。”林覺回答道。


    “支撐不住,不能逞強啊。”七師兄抬頭來說道,“我們又不像符籙派的道友們,人家死了說不定是能上天當神仙的,就算修行不夠神仙,隻要有一身武藝又有一些功德,當天兵估摸著還是可以的。咱們可不行,隻有活著,才能為天下蕩除更多妖怪。”


    “自然知道,心裏有數。”


    “山神說了,你們回來,就去向他匯報妖王之事,明天估計就有使者來接。”大師兄說道,“明天準備一下。”


    “聽見了嗎?大師兄意思是說,今天晚上先把明天早晨的飯做好。”三師兄也抬起頭來說了句,說完就又把頭埋了下去。


    “……”


    林覺也慢悠悠的吃著,吹著秋風,偶爾低頭一瞄,見自家狐狸也吃得專注,便覺得十分舒適了。


    修道的快樂也很簡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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