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外麵有一聲意外的輕呼:


    “還有個人?”


    隨即聲音陡然變得凶狠起來:


    “還不速速離去?”


    隨著聲音,又有一道風聲。


    “啪!!”


    一片青瓦飛了進來,就撞在離林覺三尺遠的牆壁上,力道很足,砸得稀碎。


    濺射開的瓦礫甚至打到了林覺臉上。


    “……”


    林覺不由扭頭,看向身旁牆壁被砸的位置,看著它與自己的距離,又摸了摸生疼的臉,眼光閃爍,卻依舊沒有動。


    村老故事裏,那些占據人類屋宅的狐精鬼怪也常常這樣,喜歡用飛瓦丟磚的方法來把人嚇退,也有把人打得頭破血流、甚至與人對罵理論的。


    這位似乎也因種種考慮,或是種種顧慮,不敢隨意傷人性命。


    結合自己得知的消息,汪家雖然祠堂被占,不過卻始終未向縣裏報案,也沒有聽說有人在此丟了性命的大事,他更肯定這一點了——


    這位是想把他嚇走。


    不過這點也無所謂了。


    “還不走?”


    外頭再度傳來聲音。


    “啪!”


    又一片青瓦飛來,砸得稀碎。


    還是原來的位置。


    “我念你年輕,身有正氣,也沒有冒犯於我,所以好心勸你離開,若是再不走,命都要丟在這裏!”


    外麵聲音繼續威脅。


    林覺眼光閃爍,終是緩緩站了起來,依然盯著外麵,卻是說道:“不知閣下是妖是鬼,可如果想讓我離開,隻丟一片青瓦,是萬萬不能的。”


    “是嗎?”


    頓時劈啪幾聲,又是幾片青瓦飛來,砸在牆上離林覺更近的位置,力道也更大了,連牆上的白粉都被砸得脫落,濺開無數碎屑粉塵。


    林覺下意識閉了下眼,然而睜開眼睛,深吸口氣,卻對身邊牆壁看也不看,繼續說道:


    “閣下何不現身呢?”


    “我怕嚇死你!”


    “何不試試?”


    “你想找死嗎?”


    “那麽閣下還有別的本事嗎?”


    “嗯?我可生氣了!”


    “嘭!”


    一聲沉悶的響。


    這次飛進來的,卻是一塊青磚,狠狠砸在牆上,並且與林覺的距離也隻有一尺了。


    林覺甚至感覺到了勁風。


    若是這塊青磚砸在頭上,恐怕不是也是重傷。


    林覺卻依舊沒有扭頭看,他怕看了之後會讓自己變得膽怯,於是依舊盯著外麵,謹守內心,甚至加重語氣:“閣下應該不止這麽點本事吧?”


    “你這小子!惱人!”


    隨即稍稍停頓片刻,又有類似咬牙用力的聲音。


    “呼……”


    隻聽一道巨大的風聲,頭頂驟然一暗。


    隨即轟的一聲悶響!


    竟是這東西不知從哪弄了一塊巨大的青石板來,像是村裏鋪路或是做台階的那種,似是顯示自己力量一般,它硬是將之丟過了房簷,從天井上砸了下來。


    青石板砸下來後,還滾了一圈,滑行一段,到林覺的腳邊才停下來。


    這次不看也不行了。


    就在腳邊上。


    月光再暗,也看得分明。


    林覺微微低頭。


    這塊青石板將近一人長,寬有一尺,厚也有將近一尺,在地上黑乎乎一片,怕是比人還重許多。


    若是砸到,真是成了肉醬。


    “……”


    林覺深吸著氣,卻沒說話。


    “你還不走?”


    外頭那聲音繼續威脅。


    是威脅也是催促。


    “……”


    林覺沉默片刻,才緩慢搖頭:


    “不走……”


    “嗯?”


    “不走。”


    這次聲音清晰堅定了些。


    “嗯?”


    外頭聲音變得驚異。


    與此同時,外麵似乎起了霧,在明亮月光下有著分明的形狀,在風的催趕下往寢堂內飄來。


    林覺第一時間感受到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沒等他細細琢磨,便覺得腦袋一暈,眼前景象泛起波瀾,地麵也起伏不定,自己像是站在了海上。同時腦中思緒一下變得昏沉也迷糊了許多,昏沉迷糊中變得猶疑,失了底氣與堅定,多了恐懼與去意。


    林覺用手撐牆,努力站直。


    這祠堂真有妖鬼鬧事啊!


    這妖鬼看來不弱,今日怕是鬥不過它了,不妨先行離去,回家再想別的辦法?


    人如何能與妖鬼相鬥呢?


    大伯雖對自己很好,先有救命之恩,後有養育之情……


    救命之恩……養育之情……


    不行!不能離去!


    林覺努力的做著鬥爭,天人交戰,與心中的怯意去意相互對抗。


    “不對!”


    這是這妖怪的術法。


    忽然醒悟,明白這一點後,便從天人交戰、與自己對抗變成了與這妖怪、與術法對抗。林覺逐漸咬著牙,驅散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讓自己的理性和原本的目的重新占據上風。


    “不走!”


    林覺再度說了一聲。


    聲音落地,似是術法已去,又似妖術已敗,他倒覺得內心逐漸恢複安定,隻是剛剛受了平生第一次法術,身與心的衝擊之下,仍舊心跳不止。


    “為何?你不怕?”


    “不怕!”


    “死也不怕?”


    “閣下已有輕鬆取我性命的力量,可須知,這種力量卻並非閣下這種妖精鬼神才有的。世間許多壯漢,哪怕剛才那個,也能揮拳把我打死。”林覺聲音青澀可卻堅定,他低下頭看著腳邊石板,“難不成我個個都要怕嗎?”


    “嗬!有趣!那姓汪的人家給你多少錢,能讓你如此堅定?”


    “不多,剛好救命錢。”


    平平無奇一句,自有千斤之重,竟讓外頭這位能將石板丟過牆頭的妖怪也沉默了一下。


    “救命錢?”


    林覺喘著氣,手微微抖著,一邊摸索點燃旁邊油燈,一邊說道:


    “我家大伯於我先有救命之恩。去年河邊,我不慎落水,得虧他冒險將我救起,這才有我活的第二場。後又接替父責,供我衣食讀書。”林覺似是在解釋給外麵的妖怪聽,又似是在說給自己聽,給自己提供理由和底氣。


    想到那位臥病在床,飽受煎熬,甚至險些死去的大伯,漸漸的內心真的越發平定下來。


    “如今他身染惡疾,生命垂危,等著這筆藥錢來救命。


    “汪家老先生是遠近聞名的善人鄉賢,我想不會貪我這點錢財。若我死了,說不定還另有補償。因此,今日就算是死,我也得死在這祠堂中。就當以我之性命,換家伯性命了。”


    林覺每說一句,聲音就更平穩、更有底氣一分,到最後甚至全然無懼了。


    不談親情,隻談恩情,也理應如此。


    理應如此。


    於是手也不抖了。


    隻緊緊握住了手中柴刀,緊緊盯著外麵,留意著任何一塊可能飛進來的磚瓦青石。


    “閣下若真想我離去,何不進來與我正麵搏殺?”


    “……”


    外頭一片寂靜與沉默。


    也不知它在做什麽。


    過了許久,才聽一聲響。


    “噗……”


    隨即外頭便再也沒了動靜。


    過了不知多久。


    林覺依舊靠著牆壁,一邊不斷回想著剛才經曆的怪事與法術,一邊靜靜觀察與等待,不管再怎麽困倦,也不願輕易睡去,不敢輕易睡去。


    隻是今夜卻是格外的困。


    在這世界,大多數人都是天黑之後不久就會入眠,天亮之前就會醒來,算算時間,此時差不多已經到了人們該醒的時候。


    加上熬了一整夜,此前對抗術法消耗了太多心神,漸漸地眼皮子也開始打架、無論如何也控製不住了。


    睡著實是不知不覺的事情。


    睡著之後,又有夢來。


    夢中似是什麽都沒有,因此有種一片白茫茫的感覺。白茫茫中卻有一道抽象的身影,似是看得見,又似是看不見。隻知有他,他在那裏,並且還在與自己說話,聲音同樣難以描述。


    夢境似乎大多都是如此。


    “那汪姓人家倒也有些手段,我攪擾得他們不得安寧,把他們趕走,他們便也找些人來,讓我也不得安寧,想把我趕走。”


    那道身影一開口就說道。


    “你是誰?”


    林覺出聲問道。


    “你不才和我打了一夜交道嗎?”那道身影似乎有些笑意的說。


    “是閣下啊……”


    夢中實在奇妙,林覺既不覺得這裏是夢,也不覺得這裏是真,不去思考對方是誰,也不去想自己為何會在這裏,隻自若的和他交談:


    “閣下為何在這裏呢?”


    “說來話長……


    “很久以前我就住在這裏,那時候這裏還沒有這個村子,後來我有事離開了一段時間,這些汪姓人家就在這裏修了房子。不過天地萬物,本就不是哪一個私有的,何況我也沒有打什麽標記,於是起初我也沒有拿回住所侵占他們房屋的想法。隻是年紀逐漸大了,便又想回來。”


    那道身影說著頓了一下:


    “加之這支人家祖宗頗有德行,住在這祠堂我也覺得舒服,便試圖將之占回。”


    又是占又是回的,頗有些矛盾。


    “如今那汪姓人家找了不少人來,雖多有膽小者,卻也鬧得我住不舒坦。加上還遇到你們、算來有三個了,一夜不走,真是煩人得很。我想在這裏養老怕是不得行了。”那道身影說著頓了一下,“看你五氣雖然不如聖人純淨,卻也並不駁雜,年紀輕輕頗有膽氣,有一顆坦然之心,還有一顆孝順之心,實在難得,因此托夢來給你說:我明日就將離去,你可告知那汪姓人家,說不得還能另領一些賞錢,換了藥石,救你那大伯性命。”


    “那得多謝閣下!”


    夢中的林覺誠心誠意的說道。


    “是你之功,非我之勞。”


    “也得謝過閣下。”


    “你竟還頗懂禮數!”


    “我也是讀過書的。”


    “讀書是好事。”


    “閣下方才說,算上我有三個,不知他們是誰?我隻聽說過一個。”林覺遵守內心的好奇,自然發問。


    “你算一個。還有一個屠戶,一個在舒村教書的老夫子。”那道身影卻也給他解答,“那屠戶血氣旺盛,我的吐氣對他無用,喝了酒來,到了這裏倒頭就睡得跟死了一樣,我不想把他砸傷砸死,又弄不醒他,隻好讓他得逞了。”


    “舒村的老夫子?”


    林覺來了興趣,這不是教過自己的老師嗎?


    “是,那老夫子沒什麽學問,但本性嚴直,這輩子也沒做過任何一件壞事,這是十分難得的!唉,像是這樣的人,不少神靈見了尚且要退避,何況我這種隻是小有道行薄有手段的妖精呢?”


    林覺聽了不由愣了一下。


    這回答倒是大出他所料。


    也是這時他才知曉,這位不是什麽鬼魂,而是一位妖怪。


    “可那汪老先生,不也是遠近聞名的鄉賢善人、做了很多好事嗎?”


    “他是行了一些好事,不過真正心善的是他家先輩。他不過是家境富裕,於是延續先輩傳統,做些善事為自己積累名聲,以換取利益罷了。”這道身影的聲音頓了一下,“這倒也沒有錯,也不是壞事,甚至也算好事,所以我不曾想過去傷他打他。不過要讓我因此多麽多麽敬重他,遇事也避著他,還是不可能的。”


    “竟是這樣……”


    不等他深思這一通談話的趣味之處,這夢境就像是被太陽照透又被風吹散的山霧一樣,迅速的退去了。


    隻在最後留下一句飄忽之語:


    “看你頗懂禮數,對我也算敬重,便多叮囑你一句:我觀你魂魄強而不穩,須得多多養生,最好尋得安魂之法,以安心魂。”


    迷迷糊糊間人已醒來。


    已快到天亮時分。


    自己仍舊身處祠堂,靠在牆邊,身邊仍有磚塊瓦礫,地上掉了不少白粉,自己的腳就抵著麵前那塊青石,祠堂地磚上被青石翻滾滑動磨出來的痕跡也在微光下依稀可見,可自己毫發無損。


    林覺愣神過後,忽然爬起往外走。


    果然已經快天亮了。


    外麵已有雞鳴。


    隻見牆腳一道大約有人膝蓋高的身影,微光下難以分辨顏色是黃是麻,隻知大抵是像人一樣站著走的,身上還背了行囊,一閃就不見了。


    林覺再次一愣。


    隨即回過神來,不由朝著那個方向,拱手彎腰,深施一禮。


    隻是眉頭緊皺,內心實在疑惑——


    這究竟是個怎樣的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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