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固不深譴,但難服天下,禍事畢竟由他所起,今有夫人為其進言,朕可寬他時限,育其良種,再看成效。”皇帝慢慢說道。


    腿腳尚未站穩的林賽玉猶豫片刻,終於選擇不再下跪,而是深深施禮道:“陛下明君,臣妾替萬民拜謝。”


    這一句話她說的真心實意,這個皇帝能選擇饒過劉小虎一命,可見期望國強民富之心切切,不管怎麽說,眼前這個掀起改革浪cháo的皇帝,的確是一位誌在有為的年輕人,但是隻可惜他選擇的一條太難為的改革之路。


    林賽玉大著膽子抬起頭,再看一眼這個皇帝,雖然記不清具體時間,林賽玉知道這個皇帝沒幾年活頭了,此時剛剛三十二歲的皇帝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他雖然依舊如初次見到那樣貴氣襲人,但麵色卻更添了幾分病色,再過不久沈括所參與的那場對西夏的戰爭就要再給這個年輕人致命一擊了,沒有了王安石那樣敢於對他當麵加以教誨的人,沒有了改革期望的富國強民,隻能用糜爛的宮廷生活填補空虛的精神世界,原本就先天不良的皇帝自然而然的活不久了,想到這裏,不知怎地心內一酸,看歷史是一回事,親身經歷歷史自然又是一回事,按照自己的年齡算下來,可以經歷一下北宋滅亡的歷程,那不會是什麽樂事。


    “曹氏,朕容貌比之其夫如何?”看到這個婦人又如同初見那樣直直瞪著自己看,原本因為曹太後時日不多而情緒低落的皇帝突然覺得很好玩,或許是因為那一身禮服所襯,再加上生子之後林賽玉豐腴了幾分,此時這個婦人在皇帝眼裏,倒是一個雲濃脂膩黛痕長的美貌婦人,尤其是此刻,麵上浮現一絲哀愁,更加楚楚動人,不由玩心頓起,逗那婦人笑道,心裏也嘆了口氣,劉彥章啊劉彥章,怎麽就沒這福氣?


    林賽玉正暗自感傷眼前這個命不久矣的皇帝,卻聽到他這樣一句放到現代也頗為露骨的戲語,頓時羞紅了臉,恨不得把頭埋進衣服裏,諾諾不敢言了。


    元豐二年的朝堂,先是因為蘇軾詩案,繼而因為劉彥章棉案,在朝中颳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旋風,颳得朝臣人人自危、忐忑不安,這期間何人火上澆油、落井下石,何人上章麵君、冒險營救,對於身在禦史台獄的劉小虎來說一概不知,他也無心知道。


    自從進來半個月後,因為忙著審問與他比鄰而居的蘇軾,劉小虎隻過了三次堂,就再沒人理他,也沒有人來探望他,在這個與世隔絕一般的地方,劉小虎隻是坐在糙席上,靠著牆呆呆望著腳麵一動不動,從早到晚日日如此。


    “該不會傻了吧?”巡牢的衙役看了眼一如既往發呆的劉小虎,跟同伴低聲交談。


    “前幾天蘇大人被赦了,估計他也知道自己死罪已定,嚇傻了吧。”同伴撇撇嘴,也不介意牢房裏的劉小虎聽到自己的話。


    “開門開門,有人探監!”深深的牢房外傳來啪啪的拍門聲。


    “八成是那個劉家的老頭哭的大人煩了,讓他來給自己的主人送斷頭飯罷了。”衙役說著話,口裏應著來了來了,不緊不慢的走了過去,打開了門,眼前果然站著那個日夜睡在牢獄外的名喚張四的老漢,佝僂這身形,拎著滿滿一籃子。


    “喊什麽,可有手令?”衙役不耐煩的說道,還沒抬眼就覺一大塊銀子被塞進手裏,耳邊響起一個悅耳的女聲。


    “差大哥,行個方便,這裏有張大人手令,還勞煩大哥多給些時間。”阿沅含笑道,露出的小虎牙晃得那衙役眼暈,又見她身後站著一位年紀差不多的婦人,配飾雖然不多,但看上去也不寒酸,這劉小虎隻有一個老娘,如今老娘死了,又從哪裏來的女眷探望他?據說他定了親,但還沒成親就出了事,那家人跑還來不及,哪裏會來看他,衙役不由好奇的打量這兩婦人幾眼,感覺那站在後邊的婦人似乎不耐煩的瞪了自己一眼。


    “快去快回,少的囉嗦。”衙役便側身讓開了,看著那三人依次進去了。


    牢房林賽玉倒是第一次進,那一次蘇錦南被青兒告時,因為大名府官員的優待,根本沒進牢房。


    “小心,濕滑。”阿沅及時扶住林賽玉,以免她摔倒。


    “哪有那樣弱!”林賽玉推開她,低聲笑道,再看張四早已經丟開她們,一眼就看到自己主家,幾步走到最裏麵的牢獄前,跪下嗚嗚的哭起來。


    “老爺,老夫人仙去了,你換上孝衣吧。”張四哭著,從籃子裏拿出白唐巾白直裰遞了過去,那劉小虎原本對周圍的事不聞不問,就連張四跪倒哭時也沒看一眼,隻聽得老夫人去了,才從喉嚨裏嗷的一聲,也不過來接衣裳,就地跪倒,拿頭往地上猛磕,口中哭聲嗚咽,聽不清說的什麽。


    “老爺,老爺,你節哀,虧得阿沅大姐兒照看,奶奶走的安詳,發送的順暢,老爺,你莫要傷了身子,仔細奶奶不安心。”張四哭道,一麵搖著手想去扶起劉小虎,再看外邊林賽玉與阿沅早已淚流滿麵。


    “阿沅大姐兒,我劉彥章謝你。”劉小虎聽了,幾步跪行過來,也不看沖外邊又碰碰叩起頭來,幽深室內回聲激盪,轉瞬額頭已是鮮血淋淋。


    “二郎,你快些起來。”林賽玉拭淚哭道,劉小虎原本沒注意外邊來了誰,驟聽這聲音,不由一頓,雙眼茫然看過來,一麵喃喃道:“如何是她的聲音……”他的視線早已經適應了這室內,一抬眼便看到站在張四身邊,已經半蹲下來的林賽玉,眼前這個婦人,不施粉黛,裝扮一如以前,不由眼淚掉了下來,二人淚眼相視,一時都不說話。


    “讓你見笑了。”伴著張四手透過柵欄將唐巾給他戴上,劉小虎回過神來,臉上神情便又恢復了淡漠,一麵接過衣裳穿了,一麵淡淡道,卻是再不看林賽玉一眼。


    “二郎,你可有怨?”林賽玉問道。


    劉小虎換了衣裳,神情也不再激動,聽見問,便看向林賽玉,微微一笑,道:“你放心,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我知道了。”


    看他這樣一笑,林賽玉那收住的眼淚頓時又掉下來,卻是不再說話,隻是怔怔看著他點頭,看她這樣子,劉小虎也沒有移開視線,二人又隔著黑黑的牢柱呆呆凝望起來。


    牢外傳來衙役不耐煩的嗬斥聲,林賽玉回過神,忙從身上拿出一疊子寫滿字的紙張,遞了過去,道:“我去你的地裏看過了,你做的很好,做到了棉花苗的早、全、齊,隻是不夠勻,壯,雖說棉是耐旱性強,但萬物土是本、肥是勁、水是命,你選的地墒不夠。”


    劉小虎下意識的伸手接過,一麵道:“你去看過了?我分了幾種,你看浸種時間長的好,還是短的好?”


    “浸種的關鍵是掌握種子吸水不宜太多,種皮發軟、子葉分層為宜,以水溫而定,其實不必強調溫湯浸種,你沒浸種的那一片長也是的極好,播種量你掌握的好,隻是深度不夠……”林賽玉說道,便伸出手指給他比劃道,“如此就夠了。”


    探監探到討論專業問題,還是衙役們頭一次聽到,一時間前來催促的衙役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話了,還是阿沅回過神,跺腳道:“哎呀,這是什麽地方,說這個!”


    劉小虎便一笑,低頭去看自己手裏的紙,一麵問道:“這是什麽?”一麵又搖頭道,“字還是沒長進。”


    “長進不了,你湊合著看吧,”林賽玉瞪了他一眼,又帶著笑意道,“哎,劉小虎,你現在可看的下去?我寫的可都是棉花種植要點。”


    看她帶著幾分調謔的神情,劉小虎便揚了揚手裏紙,往糙席上一坐,道:“花兒,你又小看我,我雖然考不中功名,卻也不是什麽都沒學到,朝聞道,夕死可矣,我還是記得的。”說著擺手道,“你們快些走吧,莫耽擱我多讀幾張。”


    張四聽了又哭了起來,跪下道:“老爺,你放心,我定會將老夫人靈柩安置祖墳的。”說罷又叩了幾個頭,那劉小虎便就地回禮,道:“多謝老丈,劉彥章此生無以報,來生也記得你的大恩。”說這話目光不由又落到林賽玉身上,見她也怔怔望著自己,四目相對,嗓子裏不由辣痛,衙役已經催促了,三人便收拾了轉身而去。


    “花兒。”劉小虎忍不住走到門邊,雙手握緊了牢柱,慢慢道,“那時是我不對,隻是,你為何也不再等我一等?給我哭一哭,鬧一鬧的也好,哪怕隻問一句有她沒你也好?如何你就能說走就走了?”


    他的聲音隻在嘴邊轉了轉,小如蚊聲,牢房裏四五個人踢踢打打的腳步聲,衙役佩刀的碰撞聲,隔壁牢裏囚犯的哭號聲,瞬間便將其淹沒,沒有人聽到他的話,劉小虎就那樣怔怔的看著,看著那婦人越走越遠,沒入牢房盡頭那一絲光亮中,不見了。


    “劉彥章!劉彥章!”不知道過了多久,借著牢裏小小的一塊透光的窗戶,劉小虎已經讀完了那一遝子紙,他的眼睛發酸,一麵看一麵不由自主的或點頭或恍然,不時用手在地上寫寫畫畫,他的全部身心都投入了進去,以至於那衙役敲著牢門喊了半日也沒聽見。


    “劉彥章!陛下有旨,許你一年之期,育的棉種,再行議罪,欽賜。”來自宮裏的內侍皺著眉,不理會眼前呆呆傻傻的人,大聲念了旨意,扔下來就走了,而劉小虎直到拿起聖旨,自己看了一遍,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元豐二年十月末,曹太後駕崩,元豐三年十月末,京城皇家屬地喜獲棉收,新做夾襖,棉被數十條,聖上大喜,賜予大臣,另榨油數十斤,用以燈油,特準許京畿路試種,以觀成效,免劉彥章死罪,復原職,劉彥章為母守孝辭而不受,於十一月扶母靈柩歸大名,自後不知所終。


    ……


    元豐六年時節已近端午,就要到了夏收的好時節,因昨日下了一場雨,天氣不冷不熱,正是行路的好時候,林賽玉坐在馬車上,一麵看全哥和香姐兒扔石子玩,一麵透過打開的車簾跟在一旁騎馬而行的蘇錦南說話。


    “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糙窩,娘不肯跟咱們去,也是情理之中。”看著林賽玉還拉著臉,蘇錦南不由笑著勸慰,他們這一趟去成安,就是專程去勸說曹三郎一家跟他們搬到江寧去,姥娘去年已經過世了,盧氏卻依舊不同意搬去。


    “不就是捨不得那地和果園子,隻怕我給她要了去!我哪有那樣小氣,就算不給我,將來兵荒馬亂的,也是糟蹋了……”林賽玉鼓著嘴說道,一麵打了下香姐兒的手,道,“不許吃手,都這麽大了,還吃手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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