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3日


    “這裏是一顆壞點!”


    這是一條空間虛擬眼鏡的廣告詞,招牌上“壞點先生”那雙巨大的眼睛隔著鏡片和灰蒙蒙的雨霧注視著經過的每一個人。看到這雙眼睛,就意味著你進入莫林區了。


    駛往莫林區的免費列車上人群混雜卻並不擁擠,汪洋將兜帽拉的很低,站在車廂的角落。


    拾荒老人眼眶裏眼屎堆疊,混濁的黃眼珠賊溜溜地打量著過往乘客,護犢子似的護著一人高的麻袋,裏麵塞滿機械零件,一隻生鏽的機械手臂耷拉在袋口,了無生氣。


    笑哭臉、紅鼻頭的小醜癱坐著,麵無表情,仰頭看著屏幕上循環播放的綠色家園房地產廣告。幾個小孩雙肩包裏插著舊滑板,他們追逐著擠過車廂,留下一串歡聲笑語和不堪的髒話。


    幾個豔麗的“女孩”聚在一處竊竊私語,眼睫飄飛打量著車廂裏的人。汪洋感覺到“她們”在看自己,他點了點頭,沒有搭話。


    對於這類人,汪洋說不清楚是“她們”、“他們”還是“它們”,說不清是出來找刺激的年輕人,某個夜場的公主、某個舞台的變裝皇後,還是某種改造後具有特殊服務功能的仿生人。


    莫林區土生土長的人大抵就是這個樣子,似乎搭乘一趟免費列車就可以看透他們的少年、中年、老年。汪洋不知道今天自己會遇到怎樣的人。


    雨下了一路,汪洋隔著藏藍雨衣點了一支煙,他不抽,隻是看著廉價的煙草在雨中燃燒。地下餐廳的入口處懸著“藍磨坊”熒藍色的風車狀招牌。


    那枚細小的銀鈴此刻正揣在汪洋貼近胸口的衣袋裏。“請上鉤”。他熄了煙轉身向黝黑的甬道深處走去。


    藍磨坊地下會館是暗夜中的銷金窟,是食客的天堂。高懸的鋼絲上站著一人,頭頂打下的燈光在他鼻子下麵形成標準的蝴蝶影,他不笑,緊閉的嘴角卻保持一個弧度,讓他從某些角度看起來像在微笑。


    他不睜眼,但僅僅閉著眼就很好看,有種模糊了性別的美。他沉浸在藍色的光裏,像一條冰封的人魚,身上作響的銀鈴像鱗片,也像海水晶瑩的泡沫。


    他是餐廳壓軸的好菜,是飲食夜宴的高潮與尾聲,也是聲色夜宴的序章。


    圓桌周邊的人在聊天,聲音不大,僅二三熟悉的人可以聽到彼此,聲音在酒中冰塊的碰撞聲和吞吐的煙霧中被進一步削弱,他們交換著隱秘的信息和輕笑,目光在霧中遊弋,就像醺醉的獵手端著槍急不可耐地在林中尋找獵物。


    他們的目光掃過舞台高處時都會不由自主地停在鋼絲繩上,眼睛逐漸眯起來,細品那個恍然遺世獨立,卻又墮入風塵最深處的人。


    汪洋點煙,他是這桌客人裏最沉默的一個,煙霧遮蔽環繞,讓他溫和的微笑看起來有些神秘,他叫住身邊經過的服務生。


    “您說那個走鋼絲的?他叫俞臨淵。”


    “……臨淵羨魚,”汪洋把煙摁在煙灰缸裏,用力碾過玻璃雕刻的脆弱花蕊。


    周圍的人笑,說:“怎麽?看上了?”


    汪洋也笑,不置可否。


    同桌食客的笑意更甚,卻不張揚,笑著的眉目間多出幾分別樣的神采,那意思是:哦,他動心了。


    心血來潮的事他們見過太多了。


    這裏是一顆腐爛的星球,在生命體能感知到的浩渺星河中,這裏不是唯一的壞點。它不是腐爛的根源,也不是腐爛的終結。


    那天晚上汪洋睡到了走鋼絲的人,至少,汪洋桌旁的其他食客是這樣認為的。


    藍磨坊餐廳的地下室宛如米諾陶的迷宮,白金五星級的安保係統守衛這座聲色的地下宮殿,人間的魅魔藏在其中。如果沒有服務生在前引領,食客大概永遠也找不到藏有食物的籠子。


    “地下二十層到了,祝你用餐愉快!”電梯裏響起輕快的女聲。一個服務生從轎廂中走出來,他的手中有一把造型古樸的鑰匙,吊牌上標著“20370-俞”。


    然而,他身後並沒有任何食客跟隨——真正的服務生已經被敲暈了,綁在不知道第幾層的哪個隔間裏,一身行頭被汪洋扒掉,重新穿戴在自己身上。


    一層一層走下來,整座銷金窟可謂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娼妓優伶、聲色百態,越往下一層越是放縱,汪洋聽得渾身不自在,可到了這地下20層的走廊反倒冷清起來。


    20370在地下二十層最盡頭的那處房間。深紅的地毯如同凝固的酒漿,走廊盡頭有一個橢圓形的大廳,灰紋大理石的牆麵反射著吊燈的冷光。一麵紅木門凸出牆麵,仿佛時時要從牆壁中掙脫出來。


    在藍磨坊,進門是不需要敲門的,不需要爭取房間主人的同意、不需要寒暄客套,隻需要鑰匙,還有門路。


    “哢噠”脆響,紅銅獅口把手轉過一個角度,門動後露出了一個幽深的洞口,房間裏有隱約的藍光浮動,還有律動的水聲。汪洋走進去,步態從容,那顆小巧的銀鈴隔著衣服感知他平穩的心跳。


    像是感應到客人來了,那扇門清脆落鎖。


    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香味,房間很暗,一個巨大的魚缸連接著天花和地麵,通高的曲麵玻璃將遊弋其中的銀色帶狀魚類放大扭曲成笨拙而駭人的史前巨獸。眼前這場麵倒是讓汪洋始料未及。


    “好看嗎?”


    一個清亮的聲音從看不見的角落傳來,不媚,和汪洋預想的不太一樣。那人隱藏在黑暗裏,汪洋什麽都看不到,不敢輕舉妄動,他在等待一個時機,被獵物抓住並反撲的時機。


    “你養的?”汪洋問。他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銀龍魚,養活的寵物很貴,大家都願意養虛擬的。


    “我養的,”那個年輕人說,這次的聲音離得近了些,魚缸的玻璃上影影綽綽映出一個頎長的人影。汪洋看不清,隻覺得銀藍色的巨大魚群似乎有某種魔力,讓人移不開眼。


    “你真沒意思,”那人誠懇地歎了一口氣,“一般他們會問我為什麽養魚,為什麽不養別的東西。”


    “……你為什麽養魚?”


    “因為好吃。”


    “……”


    “它們的鱗很硬,但肉很滑,吃起來有點腥,”那聲音離得更近了一些,“腥一點才知道吃進嘴裏的是魚,不是別的東西。水是活水,魚是鮮魚,味道還不錯。”


    水光流轉,無知的魚遊動,轉身,遊動。


    “你不是那種心急的人。”


    汪洋感覺那人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後。


    “是不是把規矩改成按時收費,你們才知道……抓緊時間?”他的聲音拖長,似身在深穀,空間中回聲震蕩,一隻手在汪洋的脊骨處遊走,像魚像蠱。


    魚上鉤了。汪洋想。


    下一瞬,汪洋一側步猛地捉住背後那人的手腕,順勢往身前一拖,將整個人用力貫在地上,摔出一聲悶響。鉗住的一條胳膊被扭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背在身後,汪洋單膝下壓,將那人死死抵在地麵上。緊接著“嘩楞”一聲脆響,手銬的彈簧鎖歸位,眼前這人雙手反剪著伏在地上動彈不得。


    “原來你喜歡這麽玩?”那人笑的很隨意,一身長衫白得透亮,看臉,竟是彥予航!


    汪洋一怔,隨後下壓的膝蓋力道更重。這個人不是彥予航!


    絕對不可能是彥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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