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婆家的事兒,小貴覺得自己沒什麽好多嘴,“挺周到的。”


    “阿姆這幾個月,多數住小英那裏。”前年小英單位改革,給了她四萬塊錢買斷了崗位。上海這裏不叫下崗,叫買斷,買斷後自己交三金,中間沒有什麽下崗工資、補貼,要到退休年齡再開始領退休工資。小英今年才四十三,不過她手巧,用毛線織的小孩衣服鞋帽特別鮮亮喜慶,買的人不少。她也樂得在家裏待著,掙多掙少都行。小莉也五十了,再有一年就要退二線。小元四十八,還在房管所,這幾年新樓盤一座一座起來,他管新房質量驗收,油水很足。大民是搞科研技術的,這幾年總跑西歐。


    小貴不明白大國說這些幹嘛,隻好說:“大家都挺好的就好。”


    大國深深地看著妻子:“貴兒,我想回上海了。”


    小貴一呆:“啊?”


    “阿爹沒了,組織上問阿姆有什麽要求,阿姆說,能不能讓她在內蒙古的兒子回來,給她養老。”


    ……,好半天,小貴開口:“老太太要你回去?”


    大國嘆息:“她一直覺得對不起我,十七歲就下鄉了。在她眼裏哪裏都沒有上海好,內蒙古窮鄉僻壤,什麽校長啊醫師啊都是在吃苦頭,終究是回上海好。而且……”


    “而且,你也想回去。”


    “對,我想回去。”


    “組織上同意了?”


    “同意了,給民政局打了報告,民政局又給公安局戶政打申請,已經批了。派出所通知,最晚明年過完春節得去交材料。”


    “退休材料?”


    “嗯,還有當年遷出上海的證明,和阿爹阿姆的父子母子關係證明,還得有阿姆簽字的入戶同意書,小西是產權人也得簽字同意。”


    小貴心裏亂糟糟的:“那我呢?”


    “我戶口一遷回去,你丈夫和兒子都在上海,女兒戶口在學校,你在原籍沒有直係親屬,一退休,直接投靠,戶口就能一起回去。”


    “小西呢?”


    “唉,她不行,超過十八周歲了,而且戶口在大學裏。不過她有文憑,畢業後可以走人才引進。再說幾年後的戶籍政策誰知道,總會有辦法的。不過你得在她上學期間把戶口辦回去,否則如果她畢業戶口不能進上海,你在異地有成年兒女,就不能投靠我們了。”


    原來丈夫都想好了啊。小貴久久沒有說話。


    大國等了好一會兒,終於道:“貴兒,你一直知道我想回去的。”


    是啊,我一直知道。“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這事兒的?”


    “咱們在上海的時候小元就跟我說了。老娘沒跟人家爭待遇,連阿爹悼詞上用的幾個稱呼都沒跟人家爭,就是想把我的戶口弄回去。那時不說,是因為上麵不一定準,現在有準信了。”


    小貴有些失落,有些意外,又覺得意料之中。這一天早晚要來,本來以為至少要等到女兒大學畢業後才考慮,現在不過是提早幾年而已。“回就回吧,你先回。我等小西大四了再遷戶口,小西畢業了我和她一起回去。”在崗工資比內退工資要多三分之一,退休了,就得靠退休金過日子,一點活錢都沒有了,自己能再多幹兩年就多幹兩年吧。


    大國心裏是不想和妻子分開的,可他知道這樣最穩妥,隻得同意:“就這樣吧。”


    第24章 第二十四年:1999


    三月份的時候大國的戶口遷回了上海。單位這裏手續和交接都很順利,隻文教衛生處處長覺得有點可惜,畢竟是自己培養出來的親信。小包被大國弄進了處裏,管小車班,其餘親近的人也都有安排。


    大部分事情都處理完畢,上海那邊就催他回去了。老太太在三個兒女家已經輪流住了一年多,年紀大了更願意住自己家,大國回去,再請一個保姆,小元小莉小英能輕鬆不少。


    過完年,先送走女兒上學,再送走丈夫,小貴又隻剩下一個人了。


    她開始吃齋念佛。


    小娟子一家這些年和他們經常來往走動,她男人魏力現在是四中的教導主任,她自己也是一中初中部英語組教學組長。她姐姐一家更是闊了,姐夫那年第一批從大車隊下崗,開始一家子都覺得天塌下來了,姐夫成天蒙個頭躺在床上。她姐姐是個要強,哭了幾次,繼續跟著公婆養牛羊,分點錢支撐家裏的生活,供兩個兒子上學。那段時間小貴給她家送過幾次錢救急,娟子把兩個外甥接自己家吃飯。等大車隊第二批第三批下崗開始,有膽子大的砸鍋賣鐵承包下隊裏的車開始跑運輸,倒騰水果和海鮮。有人帶頭,所有人的心思就活泛了,小娟姐姐借了錢給丈夫承包了一輛小卡車,把兩個兒子扔給妹妹,自己跟著一起跑,靠倒騰桔子起家,這幾年發了財。今年過年來拜年,給小西的壓歲錢出手就是兩千!


    給小娟一對兒女的錢就更多了,去年市裏第一批商品房開始銷售,小娟姐姐買了三套。其中一套現在她們爹媽住著。老兩口早不給人剪頭了,當年因為隻生了兩個女兒,在家鄉站不住腳連房子地都被兄弟占了的人,現在城鎮戶口住樓房享倆個女兒的福,年年回原籍,衣錦榮歸。


    小娟子跟小貴提起時卻不無擔憂:“太張揚了!一門心思都在錢上,深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有錢。掙錢是好,可也不能除了掙錢就不幹別的了啊。孩子也不管了,爹媽也不管了,你跟她說什麽她都給你錢,好像錢就解決所有問題了。”小娟姐夫是蒙古族,生了兩兒子。小娟第一胎是女兒,魏力就托關係把自己的民族改成了蒙族,第二胎如願生了兒子。他們兩口子現在帶著四個孩子,還要照顧著小娟爹媽,她姐姐不少給錢。可小娟兩口子有房子有工資有社會地位,姐姐給的錢是錦上添花,責任卻重了好幾層。“老家那邊要錢越來越狠了,今年我大伯說要給我爺爺奶奶修墳,張口就是一萬!一萬塊錢夠他們每家蓋三間瓦房了!當年我爺奶幫著我大伯三叔四叔一起占了我家的地和房子,差點把我媽逼死想給我爹再娶。我爹媽到人家家種地,我姐偷偷賣血供我讀書!這次要不是我大鬧一場,這一萬塊錢又給出去了,就這樣我爹還是給了一千!嫂子,你說他們要這種麵子幹什麽!我爹媽就算了,連我姐都這樣!”


    小貴想起大國的話:窮人乍富!


    說起來,小娟爹媽姐姐能供小娟讀書,在農村算是開明有遠見的。現在富了,有錢了,有了幾十萬的錢,他們要把以前受的苦受的窮找補回來,他們要享受。


    大國說窮人富起來第一件事應該去讀書,多讀書!這話說的時候小貴沒什麽感觸,看見小娟一家子,小貴才真實的感覺到:娟兒是這一家最清醒的人,沒有被錢迷花了眼,這就是讀書的好處。


    小娟子的媽一直信佛,現在手裏有錢了,總去廟裏捐香油錢。煤市有一間寺廟,一間道觀,今年還修了個教堂,聽說還要修真主廟。


    小貴家鄉都拜大仙,她娘家拜的是狐仙。當年從家裏去馬場,她媽說讓家裏最小的狐仙跟著去,當保家仙。小貴那時小,完全不信,後來立了家,婆家信佛,給過一個金的小佛,說是男戴觀音女帶佛。小貴就在家裏擺了觀音像,順便在旁邊高腳登上擺了一個空花瓶當做狐仙的住處——在家時她媽就是這麽供保家仙的。之前都沒怎麽供過,就過年上柱香供杯茶。


    現在丈夫兒女都不在身邊,除了上班,日子似乎突然空閑下來,小娟媽就拉著她一起去廟裏。她開始看廟裏免費送的經書、佛家故事什麽的,後來慢慢每天早晚一支香,初一十五吃素,觀音娘娘生日還去廟裏給個十塊二十塊的香油錢。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迷信,其實她沒什麽要向菩薩求的,她求的不過是自己心靜。


    大國說寫字能讓他心靜,小西說看書能讓她心靜,至於小南根本沒想過這種問題,這小子一直忙忙碌碌各種折騰。


    小貴以前覺得兒子像自己,沒有那麽重的心思。她年輕的時候吃都吃不飽,拚命掙飯都來不及,結了婚日子越來越好,可工作、家庭、丈夫、兒女把她撐得滿滿的,她從沒想過什麽“心靈平靜”這種港台電視裏、大國小西看的書裏才會有的問題。


    現在,她開始有時間想了。然後發現,聽經,讀經書,能讓她平靜。


    小貴想:都是閑的!有享不起的福沒有吃不起的苦!要是還是當年那樣每天累死累活吃飽了倒頭就睡的傻六,誰有空想這些有的沒的啊。


    又想起在上海的丈夫,小南慣常不在家,他一個五十多歲的半老頭子,整天對著八十多的老娘和一個福建小保姆,怕比自己還要不適應吧。


    第25章 第二十五年:2000


    千禧年到了,小貴和小西兩個人過年。大國打電話問她回不回去過年,小貴說不回去了,待隻待一個多月,錢可不少花。小西自從她爺爺沒了後就沒提過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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