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別開目光,聲音有些哽咽:


    “很快就好了。”


    很快,你就解脫了。


    “嗯。”


    江樓應了一聲,輕輕地閉上眼,喉頭滾動了幾下,終於還是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他伸出手,看著何林將針頭紮進自己的血管裏,還應該叫血管麽,好像……已經沒有血了呢。


    冰涼的液體順著塑膠導管一滴一滴地流進江樓體內,慢慢吞噬他的血肉,腐蝕他的思想,撕咬他的靈魂。他感覺自己像一根漂浮在空中的羽毛,那樣輕,那樣白,那樣自由。


    江樓感受著自己體內迅速衰竭的各項本能,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了。


    自己身體的變化,自己還能不清楚麽?


    可是走不了,還不如就這樣死掉吧,房間裏自那天回來就裝了24小時的監控,這些話……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來的。


    隻是要快了。


    江樓看著自己越發削瘦的指尖,低聲道:“何醫生,你有沒有想過,咳咳……想過離開這裏?”


    何林正在開藥箱的手頓了一下,隨即苦笑一聲:“等醫好了你,我就走。”


    “若是醫不好呢?”


    “那就等醫好的那一天。”


    江樓就不再說話了,他知道何林原先也算半個軍人,而軍人的理念便是說一不二。他會為了自己決定的事情一直戰鬥,直到倒下為止。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何林想要幫自己的呢?大概是每次對上他那雙溫和的眼睛時,總能窺見那些藏在鏡片後麵的,深刻的堅定和信仰,莫名的就讓自己覺得心安,好像就這樣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兩個人也能互相理解似的。


    江樓想,自己也是半猜半賭,猜何林到底是要讓自己生著走,還是賭他用了藥真的要讓自己死掉。這般壓上自己性命作為賭注的做法,何嚐不是一種信仰呢,隻是更加瘋狂罷了。


    他早已被磨的失去了自我,不想如今用生命作為賭注的瘋狂舉動,竟能讓他自混沌中生出一絲糊塗的快感來。


    要麽走,要麽死。要是走不了,就讓我死掉吧,隻要你的藥量再多一點點,就多一點點,我就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不能問,也無法想的太多。他看著何林紮進自己身體裏的針管,不自覺地就想到了第二種可能上去。


    用不了多久,自己大概就會徹底忘記一切,丟失所有,永遠地躺在封閉的小盒子裏了。


    不甘麽,害怕麽,好像已經沒有力氣去想了……好睏,好累,眼睛睜不開。好想就這樣睡下去,想一直睡下去……


    就一直睡下去吧。


    不經意間有冰涼的液體滴到了江樓的手臂上,何林一愣,直起身子想仔細看看是不是塑料導管哪裏漏了,可是這眼睛怎麽看也看不清,用手抹了抹,模模糊糊地一片水汽。


    何林搖了搖頭,這人老了啊,毛病多,常常看不清東西,真是老了啊,老了……


    他突然蹲到了地上,將自己盡可能地縮成一個鴕鳥的姿勢,這樣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了,沉睡的江樓看不到,監控外頭的人看不到,連他自己也看不到。


    何林這麽蹲了一會兒,又艱難地直起了身子,他常年累月坐在實驗室裏,腰背纏上了甩不掉的毛病。雖然是個出色的醫生,但他從未打算好好醫治自己,從前是覺得實在麻煩,現在……


    何林伸手摸了摸江樓柔軟舒順的頭髮,鏡片後麵的被水汽籠罩的眼睛溫柔而堅定。


    若是這件事成了,我也得好好調理調理自己了。


    人老了,哪哪都是毛病,眼睛,腰,還有這胸口,都難受的緊。我這老頭子也算想開了,人活著,比什麽都好。


    何林收回了手,是啊,人活著,比什麽都好。


    第20章20


    何林最後看了眼江樓精緻的眉眼,伸手將滴完的藥袋子取下,又給他掖了掖被角,提起藥箱離開了臥室。


    剛關上門,一轉頭就碰上了焦急等待的小女僕,那女孩子見著何林立馬撲了上來,她中文不大利索,又因為緊張,支支吾吾了半天何林也沒聽懂她在說什麽。


    何林望著她抓耳撓腮麵紅耳赤的模樣,倒像是對江樓十分在意。不禁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他裝作眼睛進了灰塵,低著頭掏出手絹擦了擦。


    這般做法自是傷筋動骨有損精元的,可是若不使這法子,哪裏能解脫的了呢?僅僅一年就糟蹋成了這副樣子……如此耗下去,隻怕更是煎熬。


    何林擦完眼睛才想起來這幹淨整潔纖塵不染的別墅根本不會有灰塵,抬了眼去看小女僕,卻見她好似一顆心全掛在臥室裏的人身上,對他的表現也就不大在意了。


    “他……他好一點了嗎?還燙不燙?”


    小女僕將胳膊伸到何林跟前使勁拍了拍,一邊朝何林比劃一邊結結巴巴道:


    “他好燙,哪裏都燙……”


    何林扯起嘴角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一定笑的很難看,原本就老態的臉更顯的溝壑縱橫了,他比了比藥箱,輕聲道:“剛睡著,不燙了,別擔心,去休息吧。”


    小女僕似乎是聽懂了,她飛快地對何林露出了一個笑臉,圓撲撲的小臉蛋因為開心顯得有些紅,她收回了手正準備走時,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輕輕拽了一下何林的衣角,踮起腳湊到他耳邊說道:“阮臣找你,在他房間。”


    何林的心揪了一下,這個時候找他,出什麽事了嗎?


    何林將藥箱遞給小女僕,表示自己一會兒回來取,小女僕接過藥箱,又朝他笑了笑,單純澄澈的笑容,好像還摻雜了幾絲感激,何林不由得拍了拍她的頭,真是個善良的孩子。


    希望這件事不要給你帶來太大的影響。


    何林走到阮臣房間門口,抬手剛想敲門,門就從裏麵打開了,阮臣伸出銀色的腦袋朝他身後望了望,一把將他拉了進來。


    何林被拉的一個踉蹌,差點栽到地上,好在阮臣沒有放開他的手,又將他拽了回來。


    何林比阮臣低了半個頭,發尖快碰上他的鼻子,連呼吸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阮臣身上有一種莫名的香味,這是何林第二次聞見了。


    “何醫生,你眼鏡快掉了。”


    阮臣朝後退了一步,麵無表情地說道。


    何林啊了一聲,忙伸手扶了扶眼鏡,方才差點栽倒,腦子裏一片空白,眼鏡懸到鼻子下麵了都發現不了。他也朝後退了退,有些尷尬地理了理衣裳。


    “你要快了。”


    阮臣看著何林,伸手將銀色的頭髮捋到腦後:“主人從國外找了個藥劑師,據說在國際上拿過許多獎。”


    何林一時語塞,原來找他來是因為這個。細細想了想,淩少爺這麽做也在意料之中。


    “阮少爺不必多想,再有三天,便可成事。”


    何林伸出手比劃了一下,大抵是個自信的模樣。


    江樓的身子一天天垮下去,淩少爺總有一天會懷疑到自己頭上。如今隔三差五地給他注she慢性藥物也快一個月了,再有幾天便能暫時封斷他的經脈,造成死亡的假象。


    現在找來藥劑師,藥檢報告最快也要一周才能出來,何況還是這種極為特殊的藥物,所以大抵是不用擔心的。


    若是肯放人,自己當然要想盡了法子去將他救回來;若是連屍體都不願意放過,這般偏執……永遠睡下去也是解脫了。


    何林想對阮臣笑笑,告訴他不用過多緊張,卻在抬頭的一瞬臉色煞白,笑容凝固在嘴邊,堪堪彎成了一個僵硬的姿勢。


    阮臣對他舉起了槍,潔白柔軟的手指纏繞在黑色的槍管上,猶如白色玫瑰盛開在黑幕裏,蜷起了含香未綻的花瓣,自是一番高貴又端莊的景象。


    槍管裏空洞洞的,正對著他的眉心:


    “主人剛剛給我打電話,讓我殺了你。”


    第21章21


    何林臉色唰白,囁嚅著嘴唇什麽也說不出來,他睜著水汽氤氳的眼睛看著阮臣扣動了扳槍,噠的一聲迴蕩在耳邊,驚悚又茫然。他不明白淩落為何這麽快對他下手,慢性藥物這件事目前除了他隻有阮臣知道……


    何林突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著阮臣,他覺得冷,一股一股涼意從腳尖蔓延上來,順著脊背溜了一圈,直竄上小腦,周身仿佛置於冰窖,連細末發梢都泛著寒光。


    “不過我不打算這麽做。”


    阮臣看著何林瞪直的眼睛,毫無預兆地笑了一下,薄唇輕輕上揚,眼睛裏泛著狡黠的光:“別緊張。”


    說著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腦袋,仍是笑的嫵媚端正:“這件事教主人知道了,首當其衝的不是我麽?”


    何林方才被嚇得狠,心思還沒緩過來卻聽得他這麽說,頓時心底一沉,剛想說些什麽,阮臣的手指就摁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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