麽?”


    記瑉問她。


    “剛才在水邊兒的那個女子呢?”


    遍尋不著方才那半人半魚的女子身影,筱雨心頭湧上一絲莫名惆悵,“四師兄你看見她了嗎?她應該就是布下幻陣的人,你說這鱗片是她的也沒錯……”


    她抬起手來,結果隻看到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誒?鱗片呢?”


    筱雨低頭去找。


    越聽筱雨的話,記瑉眉心愈發緊鎖,此時見她還在執著找尋鱗片,幹脆探手把她從水潭邊拉起身,“別找了,回去。”


    “可是……”


    筱雨想說四師兄你判斷錯了,那女子並沒有死,她還活得好好的,且性格很溫柔,但在看到記瑉緊皺的眉頭時,她還是咽下了湧到嘴邊的話。


    “好吧。”


    既然四師兄如此緊張,那她不找了就是。


    她不喜歡讓別人為自己擔心。


    拍了拍裙子上沾到的塵土落葉,筱雨最後看了眼平靜無波的桃花潭,扭頭道,“咱們摘枇杷的竹筐呢?”


    且不管那名神秘女子如何,辛苦摘了半天的枇杷還是要帶回去的,這是筱雨的堅持。


    “竹筐我收起來了。”


    見筱雨同意離開,記瑉心中鬆了一口氣,他伸手一抄,裝滿了枇杷的竹筐就出現在他手上,在給筱雨看過確定後,他又將它們裝回儲物袋,“走,直接回吧。”


    **


    幽深的潭水中,一片金紅色鱗片悄然下沉。


    沒人知道桃花潭有多深,這片鱗片在水中下沉了許久,四周的水從原本清透的碧綠色,逐漸化為深綠,到墨綠,再往後,就成了純粹的黑色。


    潭水中回蕩著一片死寂,在鱗片下沉的整個過程中,沒有遇到一條魚,一隻蝦。


    與外表看起來的喧嘩熱鬧不同,桃花潭的水底,沒有一絲生命存在的跡象,甚至連這裏的水,都是不流動的。


    這是一潭沒有時間流逝的水。


    盡管它清透純淨,但身在潭底的泉眼確實已經許久沒有冒出過清泉,昔日生滿水藻、魚蝦嬉戲其中的景象也難以再見。


    這潭水仿佛正在沉睡,跟隨著它曾經的主人。


    鱗片依舊在下墜,不住地下墜,那一點微末的金紅色光澤劃破滿潭幽暗死寂,像一顆火種翩然落於長夜般,落向桃花潭最深處。


    當它終於落到積滿淤泥的潭底時,淒冷幽寒的黑暗中,忽然緩緩湧動起一股水流,好似有什麽東西在不遠處呼吸著,而這水流正是被呼吸帶起來的。


    隨即,一隻暗金色的眸子緩緩睜開。


    ## 梅雨時節


    來時霞光漫天,去時烏雲繞山。


    等一行人下到飛雲山腳時,雨水淅淅瀝瀝下起來。


    “這是梅雨吧。”


    從記瑉手中接過鬥笠蓑衣來穿戴上,筱雨探手接了些雨水,“也該到日子了。”


    記瑉抬頭看了眼烏沉沉的天空。


    確實是到梅雨季了,這天一看就不會很快放晴。


    他又回頭看向身後,整座飛雲山此時已被籠罩在煙雨重重的暮色裏。


    “四師兄,走啦。”


    筱雨走了幾步,回頭見記瑉還釘在原地沒動,開口喚道。


    記瑉回過神,應了一聲,“知道了。”


    **


    回到落仙穀,記瑉去灶間放枇杷,筱雨則去儲物間翻出沈寧製的彌夏香來。


    彌夏香是專門為梅雨季節製作的香,不光能祛除潮氣,還能驅蟲——梅雨時節,山中各種蟲豸會一窩蜂朝人類居住的地方湧來,若是沒有彌夏香,那可真夠人頭疼的。


    在房間裏點上彌夏香,又把竹簾一一放下,忙活完自己的院子,筱雨撐著傘出門,又去記千秋、落行雲跟墨風的院子裏轉了一圈,給他們也點上香。


    雖然墨風的院子距離最近,但它卻是最後一個迎來筱雨的。


    推開半掩著的門,筱雨走進這處自墨風離開後就再也沒進來過的小院,裏麵的物件擺設還跟遷居宴當晚一模一樣。


    這裏都是她布置的,本以為等墨風住進來,會按照自己的喜好挪動它們,結果卻是一動未動。


    但也不是什麽改變都沒有。


    點完香出來,筱雨發現秦紅袖幫忙移栽過來的針葉梧桐竟然悄悄開了一樹的花。


    針葉梧桐的花比尋常梧桐花要短些,顏色也要淡些,夜雨垂珠而下,一簇簇編鍾似的花兒被敲打得此起彼伏。


    筱雨抬手在濕漉漉的樹幹上撫了片刻,心中暗暗祈禱這些花兒開得再慢些。


    **


    隔日,筱雨在一室雨聲與彌夏香的清幽香氣裏醒來。


    最近一段時間,她發現自己熬不住夜了,一到夜深睡意便會襲來,這大概就是王大娘當初說過的“春困秋乏夏打盹”吧。


    翻了個身,在榻上抻懶腰打了個嗬欠,待殘留睡意全都散去後筱雨才披衣起身。


    今天得把昨兒采回來的枇杷都收拾好才行,像這種新鮮果子,雖然能放在儲物袋裏長期儲藏,但儲藏時間越久風味便越差。


    洗漱完畢,筱雨去到灶間,開始拾掇枇杷,為了摘起來方便,這些枇杷都是連著短枝一並采下來的,所以今日的第一道工序,就是要把枇杷從短枝上一個個摘下來,然後才是清洗剝皮,除去現吃的,多出來的部分製成糖水枇杷、枇杷膏之類。


    小紅從竹簾底下鑽進灶間,用力抖掉身上的雨水,而後才蹭到筱雨腳邊趴下。


    “吃不吃?”


    筱雨摘出一個枇杷遞到小紅麵前。


    小紅聳聳鼻子,嗚嗚了兩聲挪開臉,顯然昨天受傷在它心中落下了不小的陰影,短時間內它是不敢碰枇杷了。


    筱雨失笑,把失寵的枇杷收回來丟進一旁笸籮裏。


    幾乎無可遏製地,那個神秘女子的音容笑貌如水墨畫一般在筱雨腦海中層層推展,無數個疑問浮沉其中——她到底是誰?為何會藏身飛雲山巔,又從來不肯現身人前?師父到底知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為何會吹奏師父的笛曲?


    她……


    她為何會在看見自己的時候,露出那樣的表情。


    筱雨百思不得其解。


    “嗷——!”


    小紅突然嚎了一嗓子,把筱雨飄遠的心思拉回來。


    “怎麽啦?喉嚨又痛了?”


    筱雨低頭問,結果發現小紅對著地上幾滴血跡來回打轉。


    “傷口又流血了?”


    筱雨吃驚道,趕忙放開手裏抓著的枇杷準備去給小紅拿藥,然而就在這時,她看到了自己淌滿血的手。


    “這……”


    筱雨一時啞然,她的手什麽時候受傷了?所以地上那幾滴血其實是她的血?


    直到看見她剛剛放下的枇杷枝,筱雨才找到劃破她手掌的罪魁禍首,原來這枇杷並非尋常種,掛滿果實的枝條間生有不少短而鋒利的木刺。


    可這不是關鍵問題,關鍵在於,明明被木刺紮破了手,還流了這麽多血,她竟然沒感知到一絲疼痛。


    難不成這枇杷木刺帶有麻痹效果?


    筱雨心中暗忖,一邊有條不紊地開始處理傷口,她用力擠壓著傷口附近,將擠出來的血用水衝走,若是木枝帶有些微麻痹毒素,那麽擠掉血後就會逐漸恢複知覺。


    然而折騰了半天,筱雨發現自己的手掌依舊沒恢複痛覺。


    **


    梅雨季同樣降臨在鎮厄潭,連綿不絕的雨水讓林中潮氣驟增,各種蛇蟲鼠蟻也活動得愈發頻繁起來。


    透過樹冠,墨風抬眸看去,遠處空中有一大群藍羽斑鳩在盤旋,關塞就混在那群鳥之間。


    “什麽叫天助我也。”


    落行雲手裏拋著一個小布袋,笑吟吟道。


    墨風收回視線。


    一日前,落行雲叫住本打算繼續去打探消息的關塞,問了墨風一個問題。


    他問墨風:“你來鎮厄潭到底是為了什麽?”


    是為了成為英雄,還是想解決問題。


    “有區別嗎?”


    墨風問。


    “區別很大啊。”


    落行雲一攤手,“你要是想當英雄呢,有八成的概率會死在這兒,可要隻是想來解決問題呢,那就能平平安安回去。”


    墨風抬眸看他。


    落行雲沒把話說透,但他聽懂了,所以最後他給出答案——“我是來解決問題的。”


    不為別的,哪怕隻為臨行之前筱雨說的那句“平安回來”,他也不會將自己這條命視若草芥。


    聽了墨風的回答,落行雲笑起來,“那麽事情就好辦了。”


    “下麵這些,交給我。”


    他伸手衝樹下劃了一圈,然後用一根手指隔空點點墨風心口,“風花暝,留給你。”


    “可以。”


    墨風點頭。


    之後,落行雲取出幾袋種子交給關塞,如此這般交代一通,讓他把這些種子灑下去,“盡可能撒得均勻一些,你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找鳥群幫忙,記住了嗎?”


    “高人放心!”


    關塞把那幾袋種子收好,“一定辦得妥妥的!”


    ## 前夕


    暮色一寸寸倒扣下來,將本就陰沉的天侵染得愈發昏暗。


    雨水依舊胡天漫地灑落著,細微如塵的種子混雜在雨水中悄然降臨,這整個過程,鎮厄潭的妖族們沒有分毫覺察。


    隻有一直凝望著天空的人才能發現,今日在鎮厄潭上空盤旋的鳥類尤其得多,而現在,它們漸漸地消失了。


    並不是回返位於密林中的鳥巢,這些鳥全都離開了。


    當關塞飛落回墨風與落行雲藏身的大榕樹時,夜幕徹底落下,擠走天邊最後一絲晦暗的光。


    “高人,弄妥了,全都弄妥了!”


    關塞一迭聲道。


    正倚在樹幹邊閉目養神的落行雲聞言睜開眼,懶洋洋朝外睨了一眼,而後唇角一揚。


    都弄妥了,那就可以開始動手了。


    指尖掐起一個法訣,落行雲催動靈力,一刻鍾後,整片鎮厄潭忽然騰起一股近乎透明的霧。


    墨風卻知道,那並不是霧氣,是之前灑下去的種子發芽一瞬迸發的毒煙。


    “把這個吃了。”


    落行雲遞給他一粒丹藥。


    墨風接過來直接塞進口中。


    “高、高人,還有我呢。”


    關塞趕緊上前。


    落行雲笑著朝他口中彈去一粒丹藥,隨後便袖手立於一旁靜靜等候。


    一陣窸窣聲響起,三人同時朝樹下看去,隻見一名妖族踉蹌著跑來,雙手死死扣在自己喉嚨上,他用的力氣顯然很大,已經將喉嚨摳到出血,但直到他倒地身亡,這整個過程中,這名妖族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墨風轉過視線去看落行雲。


    “此毒是我親手研製,定名為‘緘’。”


    落行雲微微一笑,“‘三緘其口’、‘緘口不語’的緘——是不是很形象?”


    一旦毒發,不管經受了如何的痛苦,至死都不會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當然,落行雲在用毒方麵最強悍的造詣,不在於他能研製各種世人聞所未聞的毒藥,而在於他對毒這種東西神乎其神的控製力,他能精準地把控中毒者毒發的時間與各種細微條件,好比說眼下,鎮厄潭內所有沾到毒霧的妖族都會立刻中毒,但並非全部中毒的妖族都會死去,惟有那些身上沾染過毒蛟風花暝氣息的妖族才會經受最恐怖的毒發過程。


    “你可真不像一個醫修。”


    墨風道。


    落行雲無聲低笑,“怎麽不像了?藥治的是命,毒治的也是命,本質都是一樣的。”


    **


    怎麽辦?


    好像不是刺的原因,她真的感覺不到痛楚了……


    看著血流依舊沒止住的手掌,筱雨眼底閃過一絲茫然,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事先又沒有任何征兆。


    會不會失去痛覺的隻有手呢?


    想到這一點,筱雨突然轉身跑出灶間,衝進房間翻出針線包取了根針出來,咬了咬牙照著自己手指紮下去。


    不痛。


    胳膊。


    不痛!


    另一隻手。


    不痛!


    腿。


    全都不痛!


    筱雨看著手裏的針,到現在她不得不相信,自己是真的失去了痛覺。


    不行,得冷靜下來!


    慌張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筱雨如此想著閉上眼睛,過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氣重新睜開眼。


    血還在滴滴答答自她指尖滴落。


    這是件很詭異的事,她的觸覺還在,血液沿著掌心流淌,在指尖凝結成一滴滴墜落的感覺都很清晰,唯獨感覺不到痛楚的存在。


    把繡花針放回原處,筱雨找出傷藥敷到傷口處給自己止血,等血不再流了,便起身走出小院。


    找不出問題的原因,那就先想解決問題的辦法,她得盡快找到沈寧才行。


    **


    “可以了。”


    終於鬆開指間法訣,落行雲一直掛在唇邊的笑意緩緩斂去,“老幺兒,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在哪兒吧。”


    “知道。”


    墨風舉步就要躍下榕樹。


    “那就預祝你馬到功成了。”


    落行雲輕聲道,“明日寅時,在這兒匯合,你我互相等對方半個時辰,若是超過半個時辰不見人,那就不等了,直接回落仙穀。”


    墨風本該邁出的腳一頓,他回頭看向落行雲,“你要去哪兒?”


    雖然這人原本說的就是把風花暝交給他來對付,但墨風本以為落行雲會留在此地,可聽他這話說的,似乎還要前往別處。


    而且這個別處,還十分危險。


    落行雲重新笑起來,“好歹來鎮厄潭一趟,不去鎮厄潭轉轉怎麽合適,幺兒,你說是不是?”


    墨風聞言眸光一沉,“你要去鎮厄潭?”


    雖然這地方方圓數百裏都被統稱為鎮厄潭,但實際上,此地生活的妖族卻輕易不敢靠近真正的鎮厄潭——那個占地不足兩畝的水潭,是所有妖族眼裏的禁地。


    但這,不包括墨風。


    因為一個傳聞,墨風當年闖過鎮厄潭,也正因如此,他第一時間想到落行雲要去鎮厄潭的目的。


    “為了傳聞中鎮壓在潭底的魔龍心魂?”


    落行雲似笑非笑看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兩人對視片刻,墨風收回目光,取出一枚菱形物體丟過去。


    “這是何物?”


    落行雲接住看了眼,這東西入手溫熱,似乎透著一股凶悍的火靈力。


    “火龍鱗。”


    墨風轉頭跳下榕樹,“鎮厄潭邊有龍族布下的咒,閑雜人等觸之即死,帶著這個過去,能保你一命。”


    而他之所以能闖鎮厄潭,也是仰仗著自己身為龍族血脈,不會被那些“咒”傷到。


    “不過我要提醒你,鎮厄潭裏不止有魔龍心魂,還有比它更可怖的東西,保重。”


    說完,他辨出一個方向,朝那邊頭也不回地走去。


    在下黑手暗算他、成功取代他成為鎮厄潭一把手後,風花暝占據了他原本的洞穴,所以現如今墨風要找風花暝,可謂熟門熟路、輕而易舉。


    路上倒伏著眾多妖族,有些已經死了,如落行雲說得那般,死得痛苦萬分卻又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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