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絮絮叨叨越說越憤恨,雙眼瞪得通紅,麵上肌肉猙獰扭動,起身便要跑去找絳塵尋仇。湛華連忙將鍾二拉住,搖著頭抖瑟如糠,喉嚨裏幹枯火辣,費盡力氣發不出聲響。鍾二郎見狀忙倒一碗水給他,湛華攥緊了對方連聲道:“你別去!你別去!我是他前生的孽緣,隻想怨恨隨風颳過去,再別留下一絲痕跡。”鍾二郎心中恨意愈發高漲,不顧勸阻一意孤行,湛華雙臂摟住他的腰,以身相護牽扯住鍾二,好像剛才絳塵欲意加害鍾二的影子時,也是如此維護對方。鍾二郎隻得將湛華扶上床,無可奈何柔聲道:“我知道你沒有好性子,何苦這樣子袒護?”湛華深吸一口氣,記憶穿過時間壓到眼前,好像無數灰塵調子默默墜下來,積在身上累做一抷墓。他剛才還被冷水泡過,這一時仍然徹骨冰涼,指尖仿佛凝上冰,身體越發嵌入鍾二郎懷裏。湛華聽到自己的聲音飄飄蕩蕩浮到空中,茫然裊娜輕聲道:“二郎,你別惱,聽我給你講個故事。”


    時間是最殘酷的怪物,哪怕萬千芳華凋落成灰,也斤斤計較將一切殘餘啃噬殆盡。湛華積攢於心的記憶不甚清晰,卻仍然像一頁頁發黃的字跡陳列眼前,染著昔年幹涸的汙穢,血肉淋漓猙獰畢現,原來奼紫嫣紅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再不能回來。追根溯源再提那一段陳年舊孽,話說聖慈年天下既定,皇帝陛下育得五子,除卻大皇子天生貴胄被封做太子,三皇子疏欽文成武就亦頗得聖意,雖投錯娘胎生遲了時辰,卻比那當朝儲君更有一番計較抱負。他有個自小相識的陪讀玩伴,乃是皇室宗親世襲毓郡王侯爺的嫡子,取名作湛華。這位世家公子生來即是高人一等,內有老侯爺嬌寵,外得三皇子匡扶,驕奢無度揮金如土,既無諸皇子爾虞我詐之憂困,又得貫朽粟陳豪奢之逍遙,平日裏鬥雞走狗賞花閱柳,常在獵場拿金彈子she花鹿,人道是皇城裏頭一號富貴閑人。偏生疏欽素喜他容貌俊俏秉性天真,兩個人自幼交好常公起居,花前月下道一些應景的纏綿,除去少年之間隱澀懵懂,雙方更有利害相連,那毓郡王爺招攬三皇子擴充朝中實力,疏欽也熱絡連接王爺做奪嫡的倚仗。


    東宮太子氣量狹小資質平庸,疏欽自幼心與天齊,目不轉睛盯著父皇的王位,哪裏甘願自己日後仰人鼻息。他一邊韜光養晦積攢實力,一邊與太子明爭暗鬥,希冀有朝一日感召聖意,然而皇帝年老體虛眼花耳聾,任憑疏欽百般賣弄,皇太子依然穩穩噹噹得青宮之勢,眼見父皇衰弱一日更勝一日,疏欽知道自己時機無多,索性破釜沉舟與太子抗衡。一邊是得天獨厚東宮儲君,一邊是毓郡侯爺得群臣馬首是瞻,這一場爭鬥人人自危,唯獨湛華置身事外,日日張弓縱馬歡樂無憂。疏欽忙於兄弟相煎,自然無心留戀小兒女情愁,湛華惱憤他多日冷淡,跑到皇子府上憤聲責問,疏欽早習慣這小情人驕奢蠻橫,放下身段柔聲安撫。他將湛華擁在懷裏低聲笑道:“我做這許多哪裏單為著自己?侯爺畢竟不能護你一輩子,有朝一日你亦接承候王之位,咱們更是係在一根繩索上,一旦山崩太子即位,哪能與你我善罷甘休。我隻願自己位居人上,替你遮陽擋雨,保你做一輩子富貴神仙。”湛華想一想輕聲道:“我也不稀罕做侯爺,隻想永遠跟你在一起,這世間榮華權勢有什麽珍貴,不如你我急流勇退,匿於市井再不管人世紛爭。”疏欽含笑看著他微微搖頭,隻覺自己聽了天大的笑話,湛華再要言語,對方忽然埋頭吻上他的脖子。


    世人言糙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卻難測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後年夏,太子遭疏欽誣陷含冤入獄,熬了幾個月終於不堪折磨撞柱身亡,原本是歡欣鼓舞天大的樂事,哪知道皇帝一夜之間振奮精神,明察秋毫追究下來,疏欽不禁慌亂陣腳,幸而得湛華分憂解愁,又有毓郡王鼎力相助。然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正是風雨飄搖旋地動,侯爺又中風薨在家裏,廟堂之上早有人對毓郡王心懷不滿,可憐湛華一夜之間失去父親,不但無力庇護疏欽,自己安危也在旦夕。皇帝的兒子畢竟不能白死,特務營日日追查步步緊逼,儲君之位卻僅在一步之遙,疏欽輾轉反側躊躇多日,咬牙切齒深思熟慮,索性將太子枉死之責推至毓郡王。都道是飛鳥盡,良弓藏,更況且是沒了脊樑的毓郡王府,應當朝律法,謀害儲君結黨營私圖謀犯亂本應誅九族,念及王爺生前位尊權重,皇帝大開龍恩未加深究,責罪毓郡王府滿門抄斬,疏欽瞧過聖旨更如芒刺在背,早把當年海誓山盟拋至腦後,湛華買通獄卒懇求再見疏欽一麵,遭三皇子嚴詞不允。同一年,湛華於獄中上奏伸冤,疏欽生怕他走投無路將往日籌謀和盤托出,令人連日提審湛華,眾官員受命上下勾連,糙糙結案判得湛華獲刑腰斬。


    第93章


    湛華滿麵慘白深深籲一口氣,一隻手不自覺撫上自己的腹部,仿佛皮膚剛剛被鈇質截斷,日久天長癒合了,猶留著一條血紅細長的痕跡。他眼睛直勾勾望著遠處恍然失了神,直到腰身被鍾二郎勒得微微疼痛,才從往日的噩夢中猛然驚醒,垂下頭又繼續道:“我記得,後來自己被綁至刑場,周圍聚滿陌生的麵孔,慷慨激昂、歡聲笑語,看戲一般瞧著我。監斬官扯開嗓子嚷了一通,身上的囚服被人迫不及待扯下來,我東張西望四處找疏欽,昔日裏深情刻骨猶在耳邊,我仍以為三皇子還能給一個說法。待到身體伏到砧板上,鍘刀‘哢嚓’一聲落下來,鮮紅的血柱噴得老高,肉身竟然沒有一絲疼。我拚命昂起頭,越過層層疊疊圍擁的百姓,終於看到疏欽站在城樓上,穿一襲蝙蝠紋的青綢長衫,端著新沏的熱茶,就像我能清楚看到他,他也從遠處深深凝望過來。身體雖然被分作兩截,人一時卻還死不了,我拚盡力氣從砧板上掙紮著滾下來,朝著疏欽站立的方向緩緩爬去。一旁的儈子手冷眼旁觀,待我終於要爬出刑台,又將我一把拖回鈇質,來來回回不知多少次,我幾乎以為自己化作一隻蟲,背上壓著沉重的殼,鮮血在刑台上拖出一條條道子。後來筋疲力盡再也爬不動,身上每一寸都像被千刀萬剮,我回過頭,看到自己的腸子滾了滿地,身體內外少去大半,從骨頭fèng裏滲出冰冷。圍觀的人們紛紛發出嘖嘖嘆聲,疏欽一直瞧著我斷氣,隨著其他興致勃勃的看客,終於心滿意足揚長而去。”


    湛華抬起頭,對著鍾二郎打了個寒戰,卻沒有感到意料中的悲傷,原來撕心徹骨的疼痛也能被時間安撫,然而心裏仍然有什麽被緩緩抽走,空蕩蕩摸不著邊際,麵上漸漸滲出青白:“自我死後,府中上下皆被問斬充夷,新屍陳骨無人收斂,被堆在馬車上拉至亂墳崗,曝於荒野填了鴉腹。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好像噩夢初醒又有了知覺,睜開眼睛重新看見這個世界,墳塋上閃著一叢叢青煙,是兄弟姐妹枉死的靈魂,大家朝著遠方匆匆離去了,唯有我如何也邁不動步子,仿佛疏欽身上繫著一根線,縱使隔著生死也將我們連結在一起。既是無處可歸,我隻得反身再去找三皇子,起初心中並沒有報復的意念,隻是想再瞧他一眼。那個時候,疏欽如願以償已被冊立為太子,隻等他父皇駕崩撣位,便能名正言順君臨天下。我渾渾噩噩進入府邸,周遭家僕自然瞧不見,然而一進入正宅,疏欽竟然立刻察覺出,抽出寶劍橫劈豎砍。雪亮的劍花在眼前綻開,傷不著我一分一毫,卻仿佛刀刀砍進肉裏,比腰斬時更疼痛千百倍。我們倆終於恩斷義絕,可我不願甘心就此離去,仍然戀戀不捨擁抱在他身上,伏在耳邊訴說最後一次情話。興許那愛實在陷得深極了,最後終於止不住傷心,裂開疏欽的皮肉一片一片撕扯下來,讓他也知道撕心裂肺的痛苦,至死都能記得我。人們目瞪口呆瞧著三皇子在地上發瘋一般的打滾,血流如注皮開肉綻,直到他的屍身漸漸僵冷,也不知該如何營救。疏欽終於沒做成皇帝,他死後轉世投胎,輪迴生做如今的絳塵,修身悟道斬妖除魔,而我自甘墮落化作人間的惡鬼,吸食精氣保全魂魄,日久天長改頭換麵,既不能往生,也不願超脫,徘徊在無邊的罪孽裏。”


    湛華埋下頭,肩膀一顫一顫,鍾二郎的心被揪起來,又猛然跌下。有那麽一會兒,他以為對方要失聲哭出來,然而湛華忽然笑一笑,抿著嘴輕輕道:“那些事情,我實在已經記不清,一幕幕雲山霧罩如煙如夢,摸不著、攥不攏,更況且又無可紀念之處。若不是近來常與道士相處,不知不覺生出幻覺,總是看到自己曾經死時的模樣,陳年舊事早已與屍骨一同腐化成灰。可那些,我寧願再也記不得。我已經替自己報過仇,求求你再不要追究,饒過他,也放過我。”他說完一席話,依舊害冷一般抖個不停,鍾二郎連忙揪起棉被往他身上掩,兩隻手緊緊箍在湛華肩膀上,沉下眼睛默然不語。剛才湛華輕飄飄進屋時,拂開的屋門尚未閉掩,他兩個正是無語相對,忽聽到屋外麵傳來嗬嗬的笑聲,聲嘶力竭時起時歇,像一根針緩緩刺透進皮肉。鍾二郎“騰”的一聲站起來,一言不發踏出屋子,抬眼看絳塵站在門外走廊上,身上被水浸透了,一串串水珠從衣角滴下來,積在地上蜿蜒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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