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華心不在焉說:“那自然再好不過了。到時候務必也帶上大爺,他嘴上不說,心裏總是記惦你。”羅禮想一想,抿著嘴唇冷笑道:“父親將一切寄托在我身上,我單單為了哥哥辜負他。兄弟啊,手足情深血脈相連。我們算哪門子兄弟。”他心中隱忍了太久,見湛華本是不要緊的對象,此時終於按耐不住傾訴,將湛華扯到身邊道:“有一年,羅祝心血來cháo帶我出宅子,我那時候還小,聽得能跟他出去,哪有不歡喜的,一路上歡欣雀躍幾乎躥上雲端,途中忽然收到父親的暗告,叫我好自為之一切小心。父兄積怨已久向來不合,我也是自幼耳熏目染聽得端倪,知道父親執意百年後由我繼承家業,招致哥哥忿然不快,一邊恨不能除我而後快,一邊又作一付表麵上的祥和樣子。奈何我自小同哥哥一起長起來,他待我體恤有加,兄弟倆哪有不親昵的道理,縱然瞧清楚明爭暗鬥,也是揣著明白作糊塗。然而心中畢竟藏了揣測,又不堪旅途勞頓,不久便大病不起,隻得耽擱在旅店裏,那些日子哥哥便在一旁衣不解帶細心照顧,我歡喜的不能自已,仿佛能感覺日子從指尖緩緩滑過去,日日夜夜都望著他,幾乎捨不得眨眼睛。”


    羅禮翹起唇角微微笑起來,飄忽著眼神又說道:“哥哥在家中並無根基,在外麵卻願為人兩肋插刀,頗是結交到一群走卒門客,若有事發皆願替他提頭賣命。我們住在旅店裏,白天夜裏常常會有生人走動,我起先並不留意,後來忽然想起父親傳來條子叫我‘事事小心’,猛然之間汗如雨下。哥哥待我並不似我待他。有一天夜裏,我在床上半夢半醒,忽聽到臥房外門細碎的言語,抬起頭仔細辨識,卻是有人問‘殺不殺?殺不殺!’我不由驚怔住,恍然明白對方按捺不住終於欲有動作。哥哥那一次帶我出遊本是處心積慮,我向來身體孱弱,若是在途中遭遇意外,任憑父親如何悲憤恨惱,羅家的出路也隻剩下一個。他的門客爭先恐後出謀劃策,悄聲喊著要他用刀、用槍、用繩索,推開門板屠之後快。我一直發著愣,心中反倒沒了怕,那一夜雷霆萬鈞卻未鬧出聲響,我平安無事活到天亮,然而身上疾病更甚,高燒不止幾乎沒了氣息。我隻瞧見漫天飛上昏黑的陰影,扯著他不住喊‘我頭疼、我頭疼!’興許哥哥以為我命不久已了,恐怕自己手上平白染上兄弟血,便改變主意將我帶回家,父親見到我們果然勃然憤怒,命人將他狠狠打一頓,又喝令我以後再不準出家門。自那之後,我們兄弟漸漸生分起來,哥哥有意無意躲著我,縱使偶爾露出笑臉來,也轉瞬化做冰涼。我隻有這一個兄弟,從小到大對著他長起來,大爺心繫紅塵歡樂無暇旁顧,我卻隻能看著他。”


    羅二爺輕描淡寫將常年積壓說出來,湛華不禁大吃一驚,然而轉念又覺得理所當然。心想這一家人竟有如此的糾怨,一個麵若忠良處心積慮,一個不動聲色內存丘壑,明爭暗鬥糾纏不休,既戀著鏡花水月虛凰假鳳,又不甘紅塵苦短付水東流,表裏愛恨能存幾分虛實?然而無論真情假意皆為過往雲煙,好比自己生前精於算計,為那蝸角蠅頭空空歡喜,到頭來大夢得歸,胸中五味雜陳無可言訴。羅裏揉著額頭道:“我腦子忽然又疼起來,那裏麵住著兩個小人,一個要往東,一個要往西,日日夜夜吵鬧不休,生生要將我從中扯開。我受這折磨生不如死,哪一天再熬不住,索性將腦殼劈開,揪出那小人挫骨揚灰,看究竟還有誰敢作亂。”他又呆呆張望了一會兒,平躺在床上輕輕道:“我倦了,再不想見人,你到屋外去,不要看著我。”


    第87章


    湛華渾渾噩噩走出臥房,挨到前廳尋一片地界坐下,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穩,仿佛有什麽壓在胸口上,百般揉搓反覆挑撥。過一會兒他筋疲力盡了,起身將臥榻收拾幹淨,披一條毯子睡下來,不知何時踏入夢中,遙遙看見一個人朝自己走過來,不由心中一緊,以為自己又陷進夢魘,待行近了才見對方竟是鍾二郎,咧著嘴朝自己高聲訓斥道:“你跑到哪裏了,害得老子四處奔波飯也吃不下!”湛華不由大喜過望,早忘了自己身處睡夢中,委委屈屈欲要辯解,鍾二郎扯著他大步朝前走,一邊趕著步子一邊道:“叫你傻頭傻腦跟人瞎跑,這地方呆不得,我吃得下鬼魂卻管不了它們。”湛華不知“它們”指的誰,滿心狐疑正要發問,鍾二郎忽然越走越快,自己腿上卻似墜了千斤錠,掌心濕滑鬆脫開對方,鍾二郎茫然無知一心朝前趕,湛華急得滿頭大汗高聲喊:“鍾二郎!鍾二郎!”眼看著對方越走越遠幾乎消失在遠方,他心急如焚汗若雨下,扯開嗓子一聲一聲大喊鍾二郎,一顆心吊在嗓子裏不上不下,卻見鍾二終於聞著動靜返身尋回來,湛華扯住他罵道:“你急匆匆往哪裏趕!我在這裏瞧不清楚路,幾乎連自己是誰都要忘記了!”


    這兩個冤家歷盡波折終於在夢中相逢,世上一切悲歡離聚依然一刻不停。絳塵孤身立在正殿裏,一同做法的道士隻看見他憑空消失在正殿中,並不知道長已被扯入另一個境地。絳塵凝神屏息瞠目前視,有個東西披頭散髮滾在地上,汙黑長髮撇開來,露出骨肉殘破的麵孔,潰爛的皮膚淌著濃水,好像淚水蜿蜒爬過臉頰。絳塵抽著氣一步步向後倒退,那東西自腰以下被橫刀截斷,紅白的腸子從腹腔淌出來,抻開雙臂緩緩逼近。他見狀不由倒吸一口氣,淋淋汗水染濕了衣服,眼瞧著對方越發逼近自己,毛骨悚然寒毛直豎,恐懼像波浪卷到身上,他懷著無端的驚惶全身戰慄,嘴唇哆嗦著不成言語,不知自己為何會如此畏懼,心肝脾胃肺似乎攪作一團,滿身滿腔疼痛欲絕。他不知不覺退到牆壁前,身後再沒有逃脫的道路,對方依然不依不饒苦苦相逼,絳塵怕得無以復加,抬頭看見對方舌一般到身前,一隻手幾乎碰到自己褲角上,刺骨寒氣直逼頭頂。他喘著氣舉起桃木劍,身體卻好像僵住一般無法動彈,那東西癱在地上輕輕喘著氣,突然之間仰起臉孔,它的眼睛像星星一樣亮,一閃一爍仿佛要蹦出腐爛的臉龐。絳塵哀聲問:“你是誰?你是誰?”對方忽然無比溫柔擁抱住他的腿,嘬著嘴唇音若細發,絳塵捧著胸口細細聽去,卻聽那東西輕輕說:“多可憐啊。”


    絳塵的臉孔忽然泛出青灰色,胸前猛烈震盪,瞪起眼睛仔細辨識,卻見那地上的怪物竟是昔時相識,不由脫口驚呼:“怎麽會是你!”對方抬高手臂欲要抱住他,絳塵肩膀一輕,猝不及防將劍劈下,那怪物不人不鬼被劍劈作兩半,好像一股濃黑的霧氣化作須有憑空飄散。黑影散去的同時,正殿中央現出一口瓷缸,正是供在後山破廟容納和尚肉身的容器,絳塵幾步過去定睛查看,缸中赫然盛著被砍去四肢的和尚的和尚,口中念念有詞仍然詛咒著羅家。絳塵深吸一口氣,知道剛才種種奇異必是這和尚做法所為,鎮定心神沉聲道:“大師本是慈悲為懷出家人,緣何為昔日仇恨不依不饒,我願做法送你一程,敬祝你投入輪迴再修正道。”言罷提起木劍徑直刺下去。隻見電光閃爍血光四濺,老和尚當即化作一汪漆黑的血水。正是此時後山廟中狂風乍起,和尚的真身痛苦翻滾幾下,從嘴中噴出一口血,跟隨幻境嘎然氣絕,年年歲歲所有仇恨怨毒終於化作烏有,因果是非再也分辨不清楚。絳塵長抒一口氣,正待做法從此處脫身離去,衣角忽然被人攥住,他頭皮一陣發緊低頭看去,竟見有半截身體泡在缸中血汙中,伸出手臂拉扯住自己。


    就在絳塵揮刀砍下和尚之際,羅祝坐在屋中沉心靜氣閉目安神,心中捲起狂風暴雨不得平息。順娘從屋外款款走進來,懷中抱著一架古琴,凝望著丈夫含笑不語,羅祝睜眼看著她,順娘垂目柔聲問:“妾聞夫君有大事謀,願意撫琴一曲,祝君旗開得勝馬到功成。”羅祝含笑想了想,搖搖頭說:“不必了。”他此時已篤定主意,再沒有半分猶豫,整理衣冠抖擻精神,捧上一隻檀木盒子,大步流星朝父親棲所走去。邁著輕快的步子,穿過迴廊,行至園子,隔著石橋能看到湖麵上結了一層青色的冰,待到盛夏糙木蔥蘢,池麵上鋪著連天的荷葉,遠遠望去好像從天上墜下一塊綠翡翠,畫舫中載著衣衫艷麗的歌姬,彈起胡琴唱一曲“遊園驚夢”。那時候他跟羅禮喝過酸梅湯,蹲在湖邊捉魚摸蝦,水花飛濺將衣衫濕透了,羅禮歡叫著喊他摘蓮蓬。快樂的時光一去不復返,這宅裏再沒有昔日的熱鬧,此時隻剩枯枝被大風卷得沙沙作響,天空陰時光霾凝滯,遠遠聽著仿佛又誰低聲哽咽。羅弶年輕時狂暴好殺,宅院裏隨處掩埋著屍體,羅祝想,那些死人一定心有不甘連聲叫屈呢,可是自己心中的不甘卻連隻言片語也不敢發泄出來。母親是父親的通房丫頭,他自出生便低人一等,及到羅禮來到這世上,自己更是日日被耳提麵命,做小伏低小心服侍他,亦主亦奴長到十餘歲,他原打算日後能夠另立門戶建一番功業,哪知生母一朝不慎得罪了父親,被羅弶斥令趕出羅家,圈進庵裏守貞節牌坊。羅祝心如刀割束手無策,望著母親無奈離去的背影,滿心冰涼頓然醒悟,原來人世恩情涼薄如紙,自己跟母親一個樣,在這宅子裏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隻有弟弟羅禮,才是父親的心頭肉,高高在上虛如飄影,他看得著,摸不到,較之彼此宛如雲泥。羅祝日日輾轉難安,他前麵橫著羅家巨大的影子,註定了此生此世永遠逃避不開,然而心中不甘畢竟按耐不住,這些年在暗中韜光養晦,終於趕上今日天時地利,功敗垂成就此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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