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華往衣服上抹盡手,端起食盆更覺徹骨酸心,一怒之下又把貓食撂下,賭了氣立在旁邊不動彈,忽聽鍾煌在屋裏高聲喊:“你快把貓引出來,捉住送進屋裏!”他早已嚇破了膽子,打著哆嗦忙不迭應聲,捧起食盆擱到院子裏,從雪地裏扒出跟鬆枝,一邊敲著碗沿一邊“喵喵、咪咪”的召喚,一邊喊一邊抖縮成一團。白貓不負厚望終於奔出來,湛華手急眼快逮住它,高高舉起端在麵前,那貓生得並無稀奇,隻是雙眼咄咄逼人,乍一看好似一雙人眼睛。他心中微顫忙把貓送回屋裏,鍾晃正搖晃著腿吃果子,隨手拈了一顆糖餵給貓,白貓手舞足蹈拚死的反抗,湛華不免生出兔死狐悲,忍不住勸道:“貓是不吃糖的,不如餵它些別的。”鍾煌平日裏無所適事,偏偏喜歡與人違逆,掰開貓嘴硬把糖果塞進去。


    他百般折騰仿佛仍不得盡興,又伸手往貓背上掐兩把,白貓嘶聲慘叫揮舞四爪,唬得湛華忙鬆手把它放走。鍾煌哈哈大笑道:“這東西煩了我好久,看它還胡亂糾纏!”湛華驚道“原來這鍾大爺喜歡看別人受苦”,連忙轉身跑出廳堂,外麵雖冷卻畢竟是安全,他偎在木盆旁邊縮肩拱背,搓手跺腳好不可憐,望眼欲穿巴巴盼著鍾二郎回來。木盆裏浮出一層冰渣子,湛華怕鍾煌見了又要藉故生事,挑著指頭往刺骨水中攪一攪,忽見水盆裏有個毛絨絨的東西翻滾著冒出來,揪出才見是隻狗熊的抱枕,滾圓臉上一隻眼睛脫了線,懸在麵孔上欲要墜下。那狗熊身上浸透了水,沉墊墊的壓在手中,湛華本想把它拋回水裏,舉起抱枕左右端量,心中不禁微微一動,將熊擱到雪地上,小心翼翼走進廳堂,隔著老遠問鍾煌:“大爺有沒有針線,我想借來fèng補衣物。”


    鍾煌知他不是省事的,滿麵狐疑瞧了一眼,伸手在空中輕輕掠動,手指撥舞仿佛綻開一朵白蓮花,指尖忽然明光閃爍,不知從何處拈過一根針。湛華恭恭敬敬忙雙手接了,一溜小跑飛奔出屋,鍾煌越發懷上驚疑,裹緊裘衣跟隨出去,他站在房簷下避著雪,見湛華蹲在院子當中幾乎淋成了雪人,手裏抱著個半人多高棕毛大狗熊,不禁拍掌笑道:“剛才還奇怪這東西撂到哪去了,原是藏進水盆裏。”湛華歪歪扭扭釘上了熊眼睛,鍾煌抿著嘴問:“你怎麽想起要fèng補這東西?”湛華忙起身應道:“這熊呆乎乎的,乍一看倒有點像鍾二。”他回過話馬上又後悔,恐怕惹來鍾煌惱怒,對方想了想忽然掌不住笑道:“可不是像鍾二,這還是他頭一回掙了錢買來給我的,說是日後發脾氣要揍人,隻管往狗熊身上招呼。”原來鍾煌本是篤定注意要對湛華狠狠教訓一番,幾個回合下來隻見這鬼曲意逢迎甚無意思,這一會兒怒氣漸漸消散,他抬手擊掌,陽光撕裂濃雲,狂風暴雪無聲散淨,這世界又換上一套風和日麗,隻有地上的積雪被太陽映得閃亮。鍾煌對湛華道:“把這狗熊晾起來,可憐你凍了好半晌,隨我到屋裏喝一碗熱茶。”


    第53章


    鍾二郎單槍匹馬闖進地府,邁上閻王殿大罵毗沙王,眾獄卒調集人馬扯著鐵鏈將他團團圍住,毗沙王揮手斥退手下,凝神對鍾二正色道:“鍾煌雖有神力,卻抗逆不得世間萬物,他本就不是能呆在人間的,如今藏在畫紙裏也不是長久,我不好與他頂撞,還請你務必曉之以理勸他回來。”鍾二強壓住氣憤,聽得此言心中暗道:“王八蛋自己不敢說,竟騙老子去撞槍口。”他四下張望見再耽擱也是無益,隻得罵罵咧咧返回人間。


    大雪停下來,湛華受寵若驚隨著鍾大爺進門,小心挨在椅子上,鍾煌隨手揀了個大桔子,翹著白嫩的指頭剝開皮,抿著嘴唇笑道:“鍾二小時候最喜歡吃桔子,說它又香又紅連皮都好看,每天晚上我都往被窩裏悄悄塞一個,他第二天一醒來就高興得大叫,還以為是從床上長出的。”他撕淨桔瓣上的細絲,分給湛華一半,餘下的彎腰餵給白貓。湛華連忙千恩萬謝捧住桔子,斜著眼悄悄打量鍾煌,暗自揣測此人如何會有這般神通威力,世上天賦異秉的人不在少數,隻是鍾大爺的樣子實在超乎眾人。他垂下頭茫然愣著,腦門上靈光一閃,突然之間恍然大悟。


    鍾煌會意笑道:“我們兄弟倆都是鍾馗血脈,二郎吃鬼的本領你已見過,我更是天生神力無人能及,常言說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我雖是違逆萬物降生人間,卻畢竟不得天容,在鍾二兩歲時便重病夭折,那時候父母已經逝世,他孤零零一個娃子如何過活?我滿心牽掛不得安息,一入地府便借來精魄幻化出形,半人不鬼返回家裏,打開門正見鍾二餓得皮包骨,趴在地上啃桌子腿。他那時年紀雖幼卻並非不識事,因為屋裏擱著我的屍體便執意守候,又恐怕屍體被人帶走不敢出門求救,直熬得氣息奄奄,我附回肉身帶著他搬家避難,好幾年輾轉奔波無休無止,日子清苦卻也逍遙自在,隻是我畢竟不同於尋常魂魄,命途註定不能安身人世,百般權衡隻得又帶他投奔毗沙王,另尋了差使將他穩在地府裏。可惜鍾二心性暴躁不能容人,見到閻王好像遇上前世的冤讎,明知不敵也要大打出手,我生怕他惹出事端無以自保,萬般無奈隻得將他譴回地上,自己尋得時機再上來看他。”


    湛華聽著輕輕嘆一聲,一邊驚嘆鍾大爺竟是個鬼,一邊暗想難怪鍾二郎貪吃暴食,原來過去挨過饑荒啃桌子,如今都要補償回來。鍾煌吃吃笑道:“鍾二也算開了竅,我不能總栓著他,雖然今天心血來cháo刁難你,卻也是為你著想。”湛華雖被整治得苦不堪言卻也隻得點頭稱是,鍾大爺伸手往旁一揮,手裏拈起一片金光,奪目明光刺得雙眼發暈,待金光散去掌中現出一隻鼓漲的荷包,絲織刺繡用金線係了口,他拈起來給湛華道:“這個算是見麵禮,今天晚上與鍾二一同打開,必有大用途。”湛華見狀連忙接住,滿心疑惑點了點頭。鍾煌瞧著他微微一笑,垂下頭淡淡說:“我原本不該活在這世上,早懂得有些事情爭不得、怨不得,自落地便要與天抗衡,卻從來都是違逆不過。這其間鍾二並非不能參透,隻是及到本身便迷了心性,你是個好孩子,我願意你永遠伴著他,遇上事情替他斟酌籌措。”


    他兩個又隨便說些閑話,湛華怕極了鍾煌的喜怒無常,提心弔膽惴惴不安,手心攥出一把汗,幸而鍾二郎終於返回來,風塵僕僕邁進屋裏。湛華抹汗長抒一口氣道:“真真沒論道,邀了人來,自己倒跑了。”鍾二咧開嘴嘻嘻傻笑,顧不上他湊到鍾煌身邊:“是我糊塗了,平日裏做夢也想著你,剛才撞上氣頭竟就跑出去,那毗沙道貌岸然說了一通堂皇冠冕,自己沒膽量頂撞,倒騙我來勸你,我心道‘這天底下沒有比得上我哥的,海闊憑魚躍,我們兄弟無所不能,縱是越上天涯海角也不稀奇。’”他平日已是張狂至極,這時候在鍾煌麵前更失體統,活像個小孩胡言亂語跟長輩發癡撒嬌,一雙大手抱著鍾煌的腿搖搖晃晃,湛華心中一陣惡寒,轉過身去不忍見這一幕兄弟情深。


    鍾二郎悄悄跟湛華擠眼睛,恭著腰摟住他哥哥道:“我今天哪裏也不去,就要賴在你這兒住一夜,搶你的棉被占你的床,明兒一大早還要吃你的飯。”鍾煌被他惹得笑起來,一旁的白貓見兄弟倆親昵,蹬著四爪跳上來湊熱鬧,鍾二不耐煩把白貓甩到一邊,又見旁邊竄來一隻黑貓,金綠的眼眯成一雙fèng,弓著背朝他齜牙咧嘴。湛華心裏暗暗一動,琢磨了半晌又不知有甚驚奇,鍾煌起身抱住貓自言自語道:“呦,真難得,竟是追到這地方。”鍾二深知鍾煌好靜惡動的脾氣,忙扯住他不依不撓耍賴:“你隻當疼我,別甩臉子又攆人,咱們兄弟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數,我寧願睡覺打呼嚕被你揪起來打,也不願骨肉分離。”鍾煌隻得含笑回應:“自然由著你。”鍾二郎喜出望外忙又央求:“索性我再添一張床,你隨我回家住,叫湛華替咱們燒菜煮飯。”鍾煌掌不住笑道:“可憐見的,人家欠了你?巴巴跟著你做煮夫。”他拎起一黑一白兩隻貓,呶著嘴對鍾二道:“人家等了你一天,你去陪他說說話,我餵了貓就出來。”


    鍾煌帶著貓走進偏廳,鍾二郎歡天喜地抱了湛華道:“你也瞧見了,我哥最是溫柔可親,縱是言語上有脾氣,口上一說也便罷了,過去都是他顧著我,似海恩情無以報答,日後咱們住一個屋簷下更該相持相扶。”湛華揉著自己剛才洗衣服凍裂的手默默無語,鍾二郎不動聲色捧住他的手,滿懷憧憬興致勃勃又說:“往日不知求過多少次,他都不肯跟我回家,哪知這一回竟被打動,待會我租車再去一趟夏南家,將好的瓜果都搶過來,包個廚子燒一大桌菜,然後便稱菜是你煮的,你雖不算聰明,卻實在討人喜歡,必能哄得他高高興興。”他興奮至極,滔滔不絕暢想以後的日子,一心憧憬未來的日子,湛華一會兒覺得他好笑,一會兒又隨他一起笑,鍾二朗摟著他沉浸在無盡的歡喜裏,湛華忽然抬頭問:“都過了好半晌,怎麽不見大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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