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鍾二郎吃慣了夾生米飯熬菜葉,此時見著這光景,幾乎拜倒地上感恩戴德,他一邊感嘆自己苦盡甘來一邊舀著麵食往嘴裏送,忽聽外麵傳來敲門聲,湛華扔了掃箸趕出去開門,見門口候著個年過花甲的男人,衣杉得體,舉止謙和,雖已熬出滿頭鶴髮,眼睛卻似乎比個少年更敞亮。這人朝他微微頷首,湛華忙將來客讓進屋,鍾二郎大口吞飯眼皮也懶得翻,老人倒不以為怪,坐在沙發上虔心等候。湛華禁不住笑道:“這是個吃貨,休得顧慮。”老人從容一笑,彬彬和氣對他道:“我姓鄭名木,輾轉得知此處匿有奇人異士,不告而至實在是倉促,還請二位莫要見怪。”原來鄭木一進門便瞧見鍾二郎那樣嘴臉,心中禁不住也要疑慮,寥寥幾言試探他倆深淺,因見湛華一付心領神會,便接著道:“今日特老擾煩二位,實在是有一樣多年未成的心願,我與一位故友失散多年,希望有生之年還能再得相見。”湛華思忖問:“難不成您的朋友已不在人世了,要做法召喚亡魂?”鄭木搖頭道:“實不相瞞,那一位故友是我少年時結交的蛇精,他常年住在漫陀山,我們人妖殊途不得不分離,這些年來一直互無音信,前幾日它忽然踏入我夢中,懷愁含怨欲言又止,我生怕發生異情,才急於找尋。”鍾二郎聽聞此言猛然挺直身子,腦海中現出剛才麗麗提及的龍王,那蛇精也是住在漫陀山,千方百計找尋故人。


    話說漫陀山矗於城市南麵,被周遭重山俊嶺層層環裹,仙煙繚繞,糙木蔥蘢,人至其中不知所屆,仿佛陷於蓬萊仙境,又如墜入一場迷醉,迷迷糊糊再難尋得路途。於是便有傳言稱此山乃仙家聖地,凡夫俗子不得侵擾,又有人稱此處陰霾透骨必是鬼魅橫生,常人誤入便有性命之憂,四周村民人人自危,臨近山下也不敢踏入半步。在這山中確是住了一條老蛇精,身懷千年道行,統率眾妖匿於深林,平日不理人世紅塵,隻安心享受天地恩澤,被眾鬼怪尊作龍王,大有一番修身成仙之意。隻是鍾二郎深記他哥哥鍾煌囑叮囑,這一位龍王麵若人貌,內秉風雷,殺人如麻,暴躁無常,若是不慎遇上,萬不能與他糾纏。


    鍾二禁不住驚奇,如今這人找尋的怕便是龍王,他不過區區凡俗,焉能跟千年蛇妖稱兄道友。湛華雖為鬼魂卻跟那妖精同類不同道,自然不懂其中利害,因瞧著鄭木滿麵急迫便一口應下。鍾二郎塞了滿嘴蝦肉言語不得,眼巴巴瞧著鄭木走出門才把食咽下,情急之下朝著湛華拍一巴掌,對方唬得蹦出老遠,鍾二正待醞出怒氣喝斥,因見他一付作小伏低可憐樣子,忽然又掌不住笑道:“真真是個糊塗鬼、惹事精,不過受用吃了一碗貓耳朵,倒叫你招出這一場麻煩。”湛華蹙起眉頭撇一撇嘴,心道那貓耳朵是從商店買來的罐頭,花費不貲哪能不好吃。他既應下此事,鍾二郎也無多推脫,當即尋出地圖研看地形,謀劃甚久終是尋得上山的道路。


    鄭木再來拜訪時,特奉上禮金以作謝籌,鍾二郎瞧得心花怒放,態度更比先前殷勤。一行人坐車駛上漫陀山腳下,輕裝簡從繞入重嶺,湛華晃著腦袋四下張望,心道這地方真真是怪誕,山下環繞著蜿蜒公路,山中卻仿佛臨入另一番天地,蒼枝濃翠,雲岫環天,忽有一隊山鳥掠翅沖入雲霄,驚惹得四處囂聲齊作,層疊林陰掠出紛亂聲響,或如風鳴,或如獸語,颯颯之聲不絕於耳,轉瞬之刻萬籟俱息,唯從山澗卷出一陣陰風,唬得各人皆打出個寒噤。赤日當空,燒得雲彩染上一團火燙顏色,漫天掠過飛鳥,滿山鋪著糙,眼前揉進無盡的枝葉,人立於山中禁不住微微暈眩。鍾二郎胸有成竹對鄭木道:“對方必定也在找咱們,再往密林走一陣子,興許便能引出帶路的。”


    他正言語輕鬆,忽聽遠處深林傳來一聲野獸咆哮,鄭木驚得一凜,奈何已是行至如此,再沒有迴轉餘地,隻得硬著頭皮往前挪步。湛華體諒他年高體虛,吩咐鍾二郎在前探路,自己押在最後,護著鄭木向深林行進。三人踏著在樹林裏漫無邊際的尋探,橙紅的日頭從頭頂滑到天邊,天邊仿佛藏了一隻手,眼看便要將它薅到另一邊,這世界好像也要跟隨著一同沉下去,迎麵的藤蔓樹幹活了一般,紛紛蹦跳著躍到眼前。鄭木端著個指南針,剛才分明還有指示,那指針不到一會兒便失了準頭,他見天色漸漸昏暗,一行人還在樹叢裏迷迷糊糊繞圈子,大山裏危機四伏,若是捱到天黑便要更加艱險。此時進退兩難,湛華埋頭走得筋疲力盡,後悔自己不該跟隨同往,抬起臉來正要抱怨,忽見一旁糙叢中匿著一雙眼睛,仿佛一道鬼火一閃而過。


    他唬得連聲喊鍾二,鍾二郎早瞧見那東西,皺了眉頭道:“吵什麽,不過是個沒成形的皮子。”話音未落,卻見鄭木癡了一般往樹叢裏鑽。原來那黃皮子又稱黃鼠狼,修成妖法便能通靈使祟,又善迷惑人心、勾魂索命,被人尊作黃仙,他三個無意踏入黃仙領地,惹得皮子使出妖術以示威懲,鍾二和湛華自然不受侵饒,隻有鄭木著了道,懵懵懂懂被勾引過去。鍾二郎見狀忙攆上去,一把揪住鄭木的衣領,緊扯著往外麵跑,兩旁層疊枝葉光影交錯,仿佛揮舞出無數爪子擋在身前,耳邊傳來一陣尖身怪叫,好像老頭子嘶聲咳嗽,未幾又換作幼童吃吃笑語。鍾二郎何時受過這等冒犯,不禁火冒三丈怒不可遏,豎起眼朝作亂處厲吼一聲,隻聽樹叢中一陣悉挲囂顫抖,幾隻棲鳥被他唬得蹦出枝頭,各樣囂雜瞬時沉寂,鄭木醍醐灌頂也漸漸清醒,轉過頭正見他虎著臉比個鬼更嚇人。


    第41章


    湛華聞聲連忙趕過來,行得慌張沒留神絆在一跟枯枝上,腳下一滑摔了個四仰八叉。鍾二郎幾步上去拎他起來,湛華怕他又要促狹取笑,撇過臉對鄭木道:“這一番勞頓豈是老人家能受的,不如找個地方暫做歇息。”鄭木微笑道:“你們不必顧慮,我如今雖是老了,骨頭卻還沒腐朽。”他恍惚裏憶起少年時,禁不住湧出滿心感嘆,隨著他兩個且行且訴道:“我年輕時也是不輸人,膽大包天,心懷四野,憑雙腿踏遍五湖四海。有一年攀到這漫陀山上,也是跟如今一般艱險,森林裏起了霧瘴,眼前盡是白茫茫的混沌,我在濃霧中繞得暈頭轉向,不慎跟同伴走散,隻得摸索著在一棵棵樹間徘徊,不知不覺行至一條溪流處,水流順著山勢淙淙奔淌,好像雪亮的銀緞子鋪在山路上,水花漕漕錯錯濺在腿上,讓人幾乎疑心自己置身夢境,我情不自禁掬起一捧送至唇間,那一股甘冽好像如今仍在舌尖盤旋。”


    他說起過去不免精神煥發,腿腳底下更有力氣,絲毫沒留意身邊也籠上一層淡淡的霧氣,好像言語中的情景感染到現實,心馳神往侃侃而談:“我那時焦躁疲倦,一見那溪流心中禁不住歡喜,赤了腳趟進水裏,忽見一條全身赤紅的蛇擦著腳踝遊過去,仿佛水中憑空生出一截彎曲的珊瑚,唬得頭皮麻了半邊,定睛一看才發現它肚皮上撕開個口子,不知跟什麽野獸爭鬥受了傷,一時心生側隱,小心將它從水中撈起,因見那傷口並無緊要,便尋出隨身帶的幹糧試著餵它。說來也是奇怪,尋常野生蟒蛇大都對人存有戒備,那條蛇對我卻毫無畏懼,吐著信子吞了一整個煮雞子,我見它能吃能喝應無大礙,便將它擱到樹枝上繼續趕路。這深山裏地勢盤旋密林詭異,我跟同伴走失甚久,一直到入夜也未尋著原路,隻得燃起篝火宿營休息,自己不敢獨自沉睡,迷迷糊糊盹到半夜裏忽覺出個冰涼的東西爬到身邊,連忙大驚失色睜開眼,定神卻見白天那條赤蛇靜悄悄盤在身邊,眼睛似一雙相思豆凝神佇望。我那時走南闖北見多了世麵,也曉得牲畜有通靈之性,因見它火紅的身子美麗奪目,禁不住伸手摸一摸,那赤蛇竟也不知惱怒,安安靜靜任由撫摸,一人一蛇仿佛心有靈犀,我耐不住睏乏終睡過去,第二天醒來時竟見身邊坐著個模樣俊秀的年輕公子,含笑告訴我自己是昨夜的赤蛇,應感激救命之恩化變作人形前來報答。”


    這故事奇幻繽紛仿佛天方夜譚,鄭木聲音越發低沉,與其說是講述給別人倒更似自言自語,悄聲低語紀念曾經絢爛的年華。不知不覺周遭霧氣越發濃重,身前遮滿灰白的顏色,垂下眼竟瞧不清腳底的道路,抬起頭往四周張望更不見別人的蹤影。他張開手向前撥動,好像在茫茫大海中尋探陸地,耳邊響出輕微聲息,仿佛是新生的蝴蝶隔了老遠搖顫翅膀,隨著一縷細風漸漸沉寂,這世界陷進無盡的寂寞裏。鄭木猛然著了慌,正要大聲呼喊,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一把,他定神往前打量,才見那模糊的影子是鍾二郎,二人尋著對方,忙又摸索著往後找尋湛華,奈何這霧沼宛如一潭渾濁死水,幽暗濃殷深不見底,他兩個剛才又似轉了個圈子,湛華不知被甩到何處,鍾二郎扯著嗓子喚了十餘聲,哪裏還能聽著半聲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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