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隻手繞到湛華腰上,猛的將他拖進屋,房門隨即被關上,鍾二郎貼著他的耳朵輕聲道:“咱倆不在家時有個女人從天台跳下去,她因為自殺不能投入陰司,做了鬼還要在受死時的折磨。”湛華點了點頭,伸出手又將門推開,剛才的女鬼早已離開,走廊裏又歸入沉靜,他轉身返回臥室,剛要躺回床上,卻見窗外飛下一個人形,尖聲慘叫細不可聞。那影子剛從視線閃過,樓下又傳來幾聲犬吠,嘶聲厲叫久不散去。


    鍾二郎摟了湛華本想繼續睡下,外麵的犬吠卻一聲高過一聲,他忍無可忍跳下床,套著一雙人字拖奔下樓去。湛華扒在窗台向外張望,滿眼隻瞧見漆黑的濃夜,過一會兒鍾二“嗒嗒”邁步返回來,手裏拎了條大黃狗,斜著一隻耳,歪了一隻眼,一身皮毛邋裏邋趿,好像剛從泥坑滾出來。湛華尋了個紙盒子讓狗趴進去,他湊近了一端詳,指了狗嘴問鍾二:“它牙上仿佛有血跡。”鍾二郎扒開狗嘴往裏瞧,那條狗悲憤交加奮力掙紮,前後四蹄一同撲楞終是從鍾二手裏逃脫開,撒著丫子沒命往外撞,趁著房門沒關嚴,“呲溜”一聲竄到門外邊。


    鍾二郎帶出三分惋惜道:“我小時候就想養條狗。”湛華倒鬆開一口氣,絞了毛巾替他擦淨手,好言好語哄他睡下。鍾二郎窩在床上咂了半天嘴,腦袋好像個波浪鼓搖來晃去,好一會兒又幽怨道:“聽人說狗肉很好吃。”


    這棟大廈高聳陰森生人莫近,實在是招魂探鬼絕佳擇處,縱是個把人前來湊熱鬧跳樓自盡也不足為奇。隻是女鬼每夜裏都要拖著步子從鍾二門前曳過去,她搖搖晃晃爬上天台,蒼白的身形從樓頂縱身飛下,影子像箭一般掠過窗口,引得樓底的黃狗狂聲吠叫。湛華被吵得醒過來,烙餅一般在床上翻來覆去,擾得鍾二不得安穩,抬起胳膊把他掀下床,過一會兒聽不著動靜,不免又要心裏發虛,睜著一隻眼四處尋望湛華滾到哪裏。他幾天幾夜受這折磨,一對眼珠子熬得通紅,女鬼每夜風雨無阻趕來跳樓,鍾二心裏暗自思忖:“休怨老子口下無情,實在是你忒討人嫌。”


    第31章


    鍾二郎篤定了主意,這一日起個大早,吃完了飯便紮進廚房忙活起來。案板上摞了黃瓜柿子心裏美,他又拿油鹽醬醋兌好湯頭,回過臉對湛華道:“你晚飯做得清淡些,等那鬼再出來,老子配著小菜正好加一餐。”湛華依計應了聲,撐了傘去外麵買二斤生麵條,回來時正遇見公寓的管理員,靠著門房曬太陽。他走上前打一聲招呼,那人雖是長年住在鬼樓裏,卻隻有每月收房租時才敢奮勇當先,冷不丁聽這一聲喚幾乎癱到地上。湛華見狀忙笑道:“大白天的你怕什麽。”管理員瞧著他抹一把汗道:“您興許不知道,前一陣有個女人爬上大樓跳下來,半邊臉被摔得粉碎,血花濺出十幾米。後來便有人稱半夜裏能聽到腳步響,我拿了手電上樓查看,等到大半夜,竟真見走廊盡頭晃出個影子,白紗似的飄到頂樓上,現在想起來脊樑都要打寒戰。”


    湛華徉作驚奇道:“那真是嚇煞人,你可知道那女人為什麽要死?”管理員猛然來了興致,叉著腰口若懸河講起來:“那姑娘本還未出閣,不知怎麽鬼迷心竅相上個有婦之夫,日日吵著要跟那男人共攜連理。她父母自然不答應,女孩發了狠心跟男人私奔出來,二人在一起住了沒幾日,男人便打起退堂鼓,拋下女孩返回自己家裏。姑娘又羞又憤,家已回不得,自己又無謀生之法,一氣之下便走上死的路子。”湛華目瞪口呆道:“您知道的倒清楚。”管理員指了指門房,他依勢望去,見屋裏擺著一厚摞報紙。


    管理員撇著嘴又道:“還有更唬人的,那個男的也下場也怪誕。”湛華忽然問:“女人死時身邊可是跟了一條狗?”管理員笑道:“她自己都不顧命了,哪會帶上狗自殺。”湛華若有所想點點頭,他回到家燒水煮麵條,切了案上擺的菜蔬叫鍾二就著吃。鍾二郎幾口喝完了麵條,擱下飯碗巴巴瞅著秒針往前轉,愁思苦等候著夜晚到來。


    時間分分秒秒晃過去,眼瞅著已過了午夜,鍾二郎敞開門垂涎三尺等著女鬼經過,湛華替他切好蔥絲蘿蔔絲,澆了湯頭盛進盤裏備著。忽聽著走廊深處一陣腳步,響聲又脆又疾遠遠奔來,他不待仔細思量,脫了韁繩一般直衝出去。湛華忙跑到門口瞧熱鬧,隻聽一條狗連聲嚎叫,興許是瞧清鍾二郎的麵孔,狂吠調子忽而換作哀聲嗚咽,未經幾番耽擱便被鍾二壓解過來。湛華見果然又是那條黃狗,抓了些黃瓜絲餵給它,黃狗腦袋一扭不屑去吃,恨得鍾二朝它頭上打一巴掌。那黃狗漸漸瞧出些許門道,伸著舌頭盡顯出奴顏婢膝,搖起尾巴賣力討好,鍾二發了善心鬆開手,黃狗忙不迭躲到遠處。


    女鬼仍是遲遲不肯現身,鍾二郎靈機一動稱要到樓下等,湛華瞧他乘著電梯下樓,揉著眼睛正要關門睡覺,迎麵拂過一絲涼風,像一枚指甲尖撓在臉頰上。他凝神屏息在黑夜裏觀望,視線裏漸漸浮出白色的身影,缺了半張臉的女鬼在走廊上緩緩挪動。女鬼步履蹣跚走到湛華身前,腳步忽然停下來,她身上一顫緩緩轉過頭,扭曲麵容上似乎展開笑顏。湛華便也對她笑一笑,輕著聲音對女鬼說:“你已如今死了,不必再跳樓。”女鬼仿佛沒聽著,轉過臉去繼續拖曳身體,湛華細細打量才發覺,女鬼滿身的骨頭都穿透皮膚捅出來,每行一步便牽連著碎骨刺進內髒,皮肉如綿帛般撕裂,掛在骨頭上飄飄蕩蕩。他禁不住動容,幾步趕上去阻攔道:“你放不下過去,便永不能轉世,每夜都要回這裏經受死前的折磨。”女鬼再往前走,他張開手上前拖曳,兩個鬼不由得糾扯起來,湛華的指甲從女鬼麵頰上劃過,那一寸皮膚被剖開,蒼白的肉皮翻卷出來卻透不出血跡。


    旁邊的黃狗忽然高聲叫吠,搖頭擺尾奔到女鬼身前,前腿離地似要撲將上去。女鬼被死糾纏毫無神智,繞過狗緩緩朝前走,湛華從後麵緊跟著她,走廊盡頭是一道階梯,一步一步攀登上去便行至天台,女鬼緩緩晃上大樓圍環,一條腿懸空抬起作勢要邁,湛華探著頭瞧見鍾二郎立在樓底下,歡蹦亂跳等女鬼墜下,隔著高空聽不清他喊什麽,卻仿佛能瞧見一條歡暢舌頭在嘴裏亂滾。


    女鬼正要縱身跳下,黃狗忽然飛身撞過去,“嗷嗚”一聲叼住鬼的衣角往後拉扯,女鬼本要翻身起來再往樓下跳,她瞧著狗卻漸漸僵愣住。鍾二郎在樓下等得口幹舌燥,滿心盼望女鬼要落到自己嘴邊,張大嘴備下口水和胃液。哪知一盼便盼到東方明亮,嘴裏的口水幹涸了,舌頭又僵又麻在嘴裏打顫。湛華撐一把傘走下樓,瞧著他失聲笑道:“怎麽還等在這地方?那鬼剛才已投了陰司,日後再不會擾你睡覺。”鍾二郎扣上下巴欲哭無淚,滿心怨憤隨他返回樓上。


    湛華對他道:“原來那條黃狗是女鬼生前飼養的,動物眼睛清明,認得主人身形,卻不知她已死了。因不忍見主人每日受跳樓折磨才趕來召喚。那女鬼聽著狗叫才明白自己已死,攜了狗趕去投胎轉世。”他一邊說著一邊沖奶粉,加了煉辱砂糖遞給鍾二郎,鍾二捧著杯子大口往嘴裏灌,幾口便喝得底朝天,晃著杯子朝湛華比劃。湛華假裝沒看著,偏著頭琢磨說:“自殺的鬼很難再投胎,也不知那黃狗如何打動了主人。”鍾二打個哈欠道:“你上次說狗嘴裏有東西,我扒開往裏看,細細瞧了卻見是個手指頭。聽人說前一陣有個男人跟小姑娘私奔,沒幾天便後悔逃回家,後來他莫名其妙死了,屍身仿佛被動物啃咬過。”


    湛華立時大驚失色,還未等他說話,鍾二又笑道:“其實哪裏有黃狗。那畜牲是女人幼時飼養的,好幾年前便發瘟病死,可憐他竟一直記得主人恩情,做了遊魂還不忘報答。”


    第32章


    自此之後,女鬼再沒回過公寓,樓底也聽不到黃狗吠叫。有一天鍾二嘴讒又要吃糖蓮子,扯了湛華去市場買食材,他兩個在路邊瞧見一隻黑白花的大狸貓,帶著一群貓崽蹲在牆頭曬太陽,一排腦袋簇在母貓身邊嗷嗷叫喚。黑白狸貓眯起眼睛軟綿綿叫一聲,湛華打發鍾二去路邊買一包魚片回來,撕碎了肉片餵給眾貓吃。鍾二郎好奇拎起一隻小貓說:“像奶牛。”母貓跳起來左右開弓抽他一頓耳刮子,鍾二一把搶過魚片往自己嘴裏倒。有一隻小貓攀在湛華手腕上要食吃,它生得跟眾兄妹不一樣,全身好像雪球一般,隻有半邊臉上落了一道黑斑,乍一看仿佛給誰劃了一指甲。


    立了秋,天上灑下一層霜,未等著落到地上便化作水沫子。鍾二郎心血來cháo跑到商場裏,挑了件油光水滑的貂皮大衣買下,揉作一團抱回家,隔了老遠丟給湛華。他向來揮金如土,哪懂得居家艱難,湛華瞧了一眼怒道:“你往後不過了?從今晚上便斷炊吧。”鍾二郎唬得一踉蹌,盤著腿坐在沙發上說:“滿屋的人都說這件最好看,你不要就從窗戶扔下去。”湛華笑一笑,撇過頭去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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