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華入坐針氈不得安穩,暗地裏狠掐鍾二一把,幸而他還算識趣,悶聲猛吃了一陣便起身告退,一手拎起湛華將他夾在身側,深一腳淺一腳蹣跚前行,沒留神踩上一隻吃食的鬼,新皮鞋碾得它放聲慘叫。湛華摟著鍾二一路大笑,他兩個剛回到廂房,一個小丫頭探著頭湊進來,手裏拎了個攢盒對湛華道:“這是玉公子送的。”湛華忙謝過她,丫頭漲紅著麵孔飛奔出去,他打開攅盒一看,見裏麵擺了各式煎餃卷子,玲瓏小巧噴香喜人,因鍾二席上不得盡興,便沏了茶打發他吃果子。鍾二咬著個糰子笑道:“你如今也太賢德,倒叫我不好意思。”湛華翻一記白眼不搭理,鍾二郎涎皮賴臉將一隻油手探進他衣領,揪起一隻辱珠緩緩摩挲。


    他倆剛貼到一起,宅裏的下人忽趕過來,隔著房門疾聲道:“我家老爺請法師速去會見。”湛華狐疑著站起身,拿絹子替鍾二抹了手,整過衣服隨他一同出去。原來廖漾廂深知自己大限已到,趁著迴光返照交代後事,特請了眾人以做見證。盲婆等人已候在屋裏,廖付仲抹著淚朝他父親絮絮叨叨,姆媽拿一塊糖糕哄著廖付伯,奈何傻小子手舞足蹈吵著要尋玉金秋。他一通混叫倒提醒了廖漾廂,眸中各色光暈撩亂閃爍忙命人喚上玉金秋,對方慢吞吞挨進來,板一張臉立在他跟前,廖漾廂喘著氣低聲道:“我剛才夢到桑柔,她哭著說廖家虧欠了你,如今所有孽債都已償清,望你日後再不要怨恨。”玉金秋抿著嘴不說話,廖漾廂瞪著眼苦苦望向他,好一時之後,他才輕輕道:“太太生前待我極好,她的話我總會記著。”


    廖漾廂如釋重負喘一口氣,斜著眼又去瞧廖付伯,大少爺正拎一串竹螞蚱玩得不亦樂乎,哪有工夫顧自己老爹死活。他伸著一隻手朝玉金秋探去,本是人之將死要作一番長輩態度,哪知廖付伯忽然竄起來,朝著他父親尖聲喝道:“不準你打他!”廖漾廂兩眼一翻暈死過去,廖付仲箭一般飛上來,玉金秋趁亂逃到外麵,房門被摔得“哐啷”作響,湛華也隨了他出去,對方聞聲停下來,扶著棵樹笑而不語。湛華道:“勞煩你費心,還送了果子,咱們不過點頭之叫,倒叫你記掛。”玉金秋忙道:“我不過是謝你們替阿寶解圍。”他垂了眼又淡淡說:“阿寶過去是個頂伶俐的孩子,不知如何傻成如何這個樣。我幼時天目善測,被廖漾廂買來用以賭石,後來異秉散盡,府中上下紛紛欺壓上來,隻有太太心懷慈悲和善相待,她舍下阿寶架鶴西歸,我記著過去的恩情,盡心照顧少爺。”


    二人正說著,忽聽著門內一陣嚎啕,有個下人奔出來哭道:“老爺過去了!”玉金秋大驚失色,腳下一軟幾乎栽到地上,湛華忙扶住他,卻見這人神色模糊,揚起嘴角似嗔似笑。


    第23章


    廖漾廂雖死,卻留下天大的麻煩。老頭子臨咽氣也未說出家產的歸屬,直恨得廖付仲罵人打狗不得消停,廖漾廂的屍首被停在靈堂,廖家各房齊聚堂上,鍾二等人依作貴客被邀入席。湛華冷眼望去,大房的廖付伯隻管伸手抓果子吃,玉金秋穿著黑綢褂子立在他身後,二房廖付仲幾日裏熬得眼珠子通紅,旁邊坐著不管事的二奶奶,老姑娘廖小宛帶著繈褓裏的兒子風塵僕僕趕來奔喪,一邊拿著絹子抹眼淚,一邊餵她兒子吃奶片。一個單腳踏進棺材的老頭子撚著指頭查過帳目,抬起頭將廖家情況大致報告出來,他老花鏡上明光一閃,慢吞吞對眾人道:“老爺既是沒有留下囑託,那便應由各房平分。”不待別人出聲,玉金秋先冷笑道:“那我們可是吃了虧,阿寶沒有半分能耐,日後全指著這幾個死錢過活,二爺欠的外債過去都由公中墊付,到如今也該統共查一查。宅子裏另藏著翡翠玉石,全是留著看漲的,哪能隨隨便便拿來分。”


    廖付仲火燒屁股般跳起來喝道:“玉金秋!橫豎都是我家的事,你張狂什麽!”鍾二郎正打著磕睡,被他猛一喊驚醒過來,“哎吆”一聲險些從太師椅栽下,打個哈欠悄聲問:“這是吵的什麽,不過幾個錢,也值得拚出腦黃子。”湛華冷哼道:“這算得了什麽。活人為爭名利,莫說以性命相拚,便是拋出父母子女也在所不惜。”眼見堂上鬧得不像話,算帳的老頭由人攙著走得無影無蹤,廖付仲眼睛橫掃過四座道:“我早就提醒爹將遺托定下來,奈何他已是老糊塗不聽人勸,這裏既坐著現成的法師,不如勞煩諸位將爹請出來,讓他把後事囑託清楚,免得我們兄弟受外人算計。”絳塵想了想允道:“這也算權宜之計。”


    大堂上眾人紛紛散開,湛華等人圍在四周觀看,廖付仲命人布置出招魂的場地,幾個法師各使出招法,鍾二隻得隨著別人裝模作樣的叫喚,廖付伯還當請了人唱大戲,拍著巴掌連聲叫好。湛華忍著笑躲到老遠,眼睛一瞄忽見廖付仲朝薩伊使個眼色,降頭師在火盆裏燒了個紙人,一股清煙緩緩升騰,飄到半空漸漸聚成個人形,佝僂著背連聲叫苦。薩伊揚聲大喝“廖漾廂!廖漾廂!來的可是廖漾廂!”那一縷魂魄被火光熏得通紅,麵目模糊嘶聲應道:“塵歸塵,土歸土,又喚我來做何。”廖小宛沒趕上瞧她父親最後一眼,朝著這股煙嚎啕哭叫:“爹呀!爹!”盲婆凸著眼白將她攔住。


    薩伊燒一把黃紙低聲問道:“你在塵世糾葛未了。大少爺早已心智全無,二少爺仁孝雙全,萬千家業該傳與哪一個!”這言語分明袒護廖付仲,玉金秋麵孔白了三分,他再潑辣也不敢跟鬼神牢騷,隻得咬著牙悶聲不語。那鬼受著薩伊指引正待答話,火苗裏忽然迸出零星墨點,像是木碳爆裂“啪啪”作響,降頭師道一聲不好,隻見火盆裏騰起一道黑煙,炮火一般直衝上天,橙紅焰光轉瞬熄滅,薩伊倉惶叫道:“鬼跑了!鬼跑了!”絳塵等人再要相助為時已晚,鍾二依稀瞧見一隻鬼趁著疾風奔逃無影,他心想“這麽瘦,還不夠夠塞牙fèng”便木愣站著懶於動彈。


    廖小宛又哭道:“爹啊!你那麽狠的心,就不願意多看我一眼!”踉踉蹌蹌幾乎將孩子跌到地上,玉金秋忙把嬰兒接過來,摟在懷裏輕聲撫慰,廖付伯頭一回見著小嬰孩,嘻嘻笑著揉到孩子麵孔上,被玉金秋一巴掌拍開來。這邊廂不得安寧,那邊道場上更是鬧作一團,盲婆晃著金鐲子冷笑道:“招個魂也能惹出亂子來,天底下就有人裝腔作勢徒有其表。”薩伊氣得臉色臘黃,手舞足蹈高聲怒吼:“有人作法將那鬼劫走,你們既是本領高強,怎麽不知將它攔下!”他一句話好生了得,輕鬆鬆將自己置於眾矢之的,絳塵冷哼一聲拂袖而去,鍾二帶著湛華回房歇息,盲婆將兩隻鬼喚到身邊,嘴唇輕輕顫動不知在作何言語。


    廖漾廂屍體尚未發送,遺下的魂魄竟不知逃到何處,絳塵自知難辭其疚,燃上線香卜算一卦,撚指掐算稱廖老爺仍在宅裏,命人在宅院周圍灑一圈硃砂粉,所請的法師隻得暫且耽擱在宅裏,鍾二郎正樂得有人管吃管喝,在廖宅逍遙玩樂好不快活。湛華心知事情蹊蹺,廖漾廂不過是剛死的鬼,形微氣孱能躲到哪裏,他伺候鍾二吃過晚飯,開了窗戶跟個小丫頭說笑,故意問她可害怕宅裏的鬼怪。小姑娘瞪大眼道:“您還說,剛才打更的告訴我,天沒亮時花園裏竄出個東西,仿佛一支箭頃刻飛得沒影。”湛華道:“興許是一隻鳥,他眼花瞧錯了。”


    丫頭呶著嘴眼珠滴溜亂轉,好半晌問他道:“人都道您住的房裏有古怪,半夜裏真能聽到女人哭嗎?”湛華轉過頭瞟一眼空白的畫紙,抿了嘴笑而不語。丫頭瞧著他低聲作態道:“聽人說這屋原來住著位姨奶奶,正在風口浪尖上得寵時,不知如何暴斃在房裏。收屍的出了屋也不敢言語,有人好奇再三追問,他才黑著麵孔說‘那模樣太慘了,鮮紅的舌頭被人拔出,眼珠子化成水淌了一地’……”湛華想到畫上的女鬼確是眼盲聲啞忙振奮精神問:“後來呢,可是追查出究竟什麽人害她?”丫頭湊近了悄聲說:“姨奶奶生前做事不懂留餘地,有人說是鬼害了她,也有人說玉金秋就似個鬼……”她說到此,忙閉住嘴,原來玉金秋的使喚碧藍受命來瞧湛華,她端一樽白玉觀音像送進房裏,笑盈盈對湛華道:“我們公子說這屋裏陰寒,總要有菩薩鎮著才好。”


    湛華忙從窗台上下來,叫鍾二拿打賞給碧藍,彈了彈衣服笑道:“剛還念著他,正想往他屋裏瞧瞧,勞煩姑娘帶路。”他剛要出門,鍾二郎幽幽說:“你晚上早一些回來,莫在外麵貪玩耽擱著。”湛華懷了狐疑應一聲,隨著碧藍去尋玉金秋。


    第24章


    夜晚裏細風涼沁,迴廊上掛著一排昏黃的燈籠,一團飛蟲圍著火光熙攘喧鬧,以為自己受了恩寵得意非常,轉瞬卻便被火油灼成一道清煙。湛華緊隨著碧藍往前行步,空氣裏隱隱約約飄來一股血腥,半人高的灌木裏傳出悉唆的聲響,耳邊仿佛聽著有人喃聲念咒,他好奇停下步子,轉過身朝那片糙窠張望。碧藍哆嗦著肩膀連道:“您別瞅了,八成是那個降頭師薩伊練毒蟲,我曾經瞧過一眼,隔夜飯都要吐出來。”話音剛落,糙窠裏“騰”一聲立起個人,一張麵孔被夜晚熏得烏紫,眼睛直勾勾朝前瞪去,赫然便是使降的薩伊,他手裏抱一口黑瓷罈子,一條黑花毒蛇從裏麵搖出腦袋,鮮紅的信子“呲呲”向外吐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鍾二郎吃鬼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窗濃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窗濃睡並收藏鍾二郎吃鬼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