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華隨過去想要安慰她,女人的淚水緩緩滾下來,忙又手背抹了對他道:“對不住,本是天天盼著您,結果讓您看笑話。”湛華猶豫著不說話。她手腳麻利做了幾個家常菜,端上桌來請丈夫吃,紀揚正跟陳任放聲說笑,從小學一起養蝌蚪到畢業時彼此互換西裝,從陽春白雪的理想到對方婚禮的菜色,旁若無人肆意的歡樂。周辰芝忍不住扯一把紀揚,對方不耐煩撇開她,彎著眼睛問陳任:“你也是,我當初賭氣要結婚,你就不知攔一把。”陳任瞧著周辰枝淡淡說:“還提這些做什麽。”女人終於受不住,蹲到地上嚎啕大哭,她再站起來,將桌上碗盡數碟掀,直砸得滿地瓷花飛濺。


    湛華正要上前勸阻,哪知紀揚也起了高昂興致,他眼眸裏閃過淺淺的刻毒,隨著妻子一同摔砸。滿屋裏鬧作一片,落腳的地方也不剩下,陳任見狀忙把湛華招呼出屋,嘴裏連說著“對不住”湛華識趣隻得告退,他轉身多瞧了陳任一眼,忽然輕聲對他道:“你們人鬼殊途,再糾纏下去他可要死了。”


    第18章


    他撐起傘往回趕,惟恐回家要受鍾二郎責怪,默默籌謀出一套敷衍。行至一條大路上,趕上一隊人家正在辦白事,開路鬼引著吹鼓手,白轎裏坐個頂標緻的小寡婦,紅籮卜似的胳膊撩開一截轎簾,眼珠子滴溜亂轉,引得湛華駐足觀看。那吹鼓手吹奏得熱鬧,他更瞧得心花怒放,哪知遠出走來兩個捧鐵鏈的鬼差,橫眉豎眼四處張望,湛華腳一軟,幾乎嚇得跌在地上,忙把傘一丟,捂著腦袋鑽進人群,仿佛一條魚投進大海,撒開丫子沒命的跑,七彎八拐終於將鬼差甩開。待停下喘一口氣,才發現烈日當空照耀,隻得尋了處陰涼等太陽落下再趕路。


    哪知不等他站穩,兩個鬼差又晃過來,湛華默念聲“不好”,愁眉苦臉尋路逃竄,一個鬼差眼尖瞧見他,大喝一聲“哪裏逃!”提著枷鏈欺身上前,他靠在牆上退無可退,心中湧出千悔萬悔,隻埋怨自己犯了黃曆走這一遭,兩排牙齒抖瑟如糠,雙腿像墜了千斤錠。正當湛華兩眼發黑暗愁性命不保,鍾二郎宛若神兵當空落下,挺身立到他身前,大巴掌一揮,趕得鬼差如蠅子似的四散奔走,湛華愣了好一陣,一邊哆嗦一邊扶牆站起來,扯著鍾二的衣服道:“你個死人!現在才出來!”鍾二幸災樂禍道:“隔了老遠就瞧見你,誰知你竄得像兔子。”他攔下車,小心把湛華扶進去,斜著眼又說:“還是我多個心眼知道你去了哪,下次再沒這檔好事了,哪都能趕得這樣寸。”


    湛華臉上一片熱,抿了嘴唇垂頭不語,鍾二見他滿腮酡艷柔媚動人,又瞧他驚魂甫定抖顫得可憐,遂一把摟緊了,埋下腦袋柔聲安撫。湛華被他腮上鬍渣搔得笑出聲,挨在他懷裏扭捏掙紮。汽車停在大廈前,湛華雙腳仍軟著,鍾二將他背上樓,湛華環著他的脖子問:“我久不做人了,真不知道如今活人的心思。”鍾二想了想便也隨著附和:“我從來也不像人,更猜不透他們想什麽。”他倆拐出了電梯,正見樓道裏站著個老婦人,銀絲蓬亂,瘦骨嶙峋,佝僂著腰背低身咳喘。湛華下地對那婦人道:“您找哪一個?”老婦人嚇得一踉蹌,朝著旁邊一指道:“我找姓鍾的法師,我兒子撞了邪,特來求大師收鬼。”


    他隨聲望過去,才看到陰影中靠著個年輕人,一隻手扶在牆上幾乎立不穩,另一側臂膀挎了一隻鬼,麵目模糊,身形隱約,宛若羞怯藏在人後,活人自然看它不見。鍾二見狀忙堵上去,那鬼還茫茫然不知所措,湛華轉身去開門,鑰匙插進鎖眼裏,撥動機關緩緩轉動,他聽到身後傳來輕微的慘叫,好像細小的泡沫隨風炸裂,回頭對那婦人道:“惹你兒子的已鬼沒了。”


    那一對母子千恩萬謝的離開,他倆進了屋,湛華拿毛巾替鍾二抹盡嘴,對方洋洋得意道:“近來找我的人真有不老少。”湛華說:“近來出的鬼也都是古怪。”他轉身去廚房燒熱水,又從冰箱揀出晚飯要燒的吃食,對著顆花椰默默發呆,沒來由深嘆一口氣,回過臉對鍾二道:“我去的那家裏,住了兩個活人一隻鬼。可憐那男人雖能瞧見魂靈,卻不知對方已死了,連累得活人不踏實,死人不安寧,不是作孽是什麽。”鍾二郎不以為然說:“你也是死人,還顧得管這許多。”他一偏頭,滿手還沾著湛華的香甜,精蟲瞬時掙離重力湧上大腦,滿眼泛出旖旎艷色,遂扯了湛華縱意行歡,二人嘻嘻哈哈一通鬧,從廳堂齊齊滾進臥室裏。


    太陽緩緩落下去,屋子被落日餘光熏得昏黃,湛華惹出一身汗,邁過鍾二去浴室洗涮。他光腳出了屋,走到大廳時忽然感覺周身涼沁,一股濕冷鑽過腳心直湧上天靈,不禁給唬得一激靈,忙往四處張望,卻見牆角立了一團灰白的影子,模模糊糊凝在牆壁上,似要霪出淡淡的水汽。湛華披上衣服問:“你是哪一個?”對方朝他望一眼,身形微微向前傾,他忙往後退步,腳跟沒踩穩,冰涼的霧氣已逼到麵前,有一股滑膩挨觸到臉頰,沒有血腥氣味,隻是透骨的冰涼。鍾二郎聞聲出了屋,懶洋洋靠著門框說:“哪來的鬼不要命,敢到我這裏造次!”言罷深吸一口氣,鼓起嘴對那鬼直吹上去,湛華唬得忙躲到一邊,卻見剛才容身寸地狂風漫過,鬼魂被旋風襲卷,周身水汽似繭子一般層層剝下,漸漸展露出形貌,依稀便是剛才見過的陳任。


    待這場風暴停息,陳任渾身打顫,輕聲對湛華說:“我本不想死,奈何如今已是如此,自己投不了胎,留在他身邊又要毀人性命,聽聞有個法師會消災除憂,特趕來請他替我排除憂慮,不曾想你也在這裏,本想要打個招呼,哪知嚇著了你。”湛華聽他說“排除憂慮”,心裏猛的一寒,剛要謀措些言辭,鍾二郎卻在一旁道:“哪個給你說老子與人排憂?你鍾二爺爺是吃鬼的豪傑,一口咬下去叫你斷頭穿腸永不超生!我今天剛吃了一餐性子好,你若是腿腳利落,便快逃命去,免得過會兒再我肚子裏哭冤!”陳任笑一笑,垂下頭淡淡說:“我已是走投無路,隻求最後的解脫。”鍾二郎被吵得不耐煩,五個指頭攥住鬼頭,埋下臉將他脖子咬斷。


    紀揚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忽然翻身去找陳任,周辰芝一邊抽泣一邊打掃房子,地上落滿他們剛才爭吵摔砸的瓷片,她見紀揚慌慌張張從臥室裏奔出,赤裸的腳踏在地板上,忙大聲喝叫:“你去哪!你去哪!”一邊哭著一邊拎過拖鞋,蹲下身子替他套在腳上,淚水似斷線的串珠滾下來。紀揚當下裏一愣,自從陳任從冰櫃爬出來,他便仿佛陷入迷夢,所有快樂糊塗又模糊,可味道又異樣的甘甜,讓他心肝情願沉迷其中。紀揚握住周辰芝的手,好一會兒後輕輕說:“我們都有過錯,可我總是對不住你。”他再抬起頭,眼裏又換上恍惚,吃醉酒一般東搖西晃四處找陳任。


    第19章


    紀揚將整間屋子翻遍,又沿著自家周圍的道路找尋,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從黎明奔波到深夜,仍然尋不到陳任的蹤影。幾天後,他終於身心俱疲,隱約知道自己可能再見不到陳任,沮喪之意無以掩瞞。周辰芝現也心如死灰,她明白夫妻的關係再不能維持,卻仍不忍在此時離去,夫妻二人相敬如賓,小心翼翼過日子。這一日周辰芝心血想cháo忽然要吃火鍋,紀揚難得起了興致替她置辦,他趁著妻子不在家打開冰櫃將各樣吃食一樣一樣羅列出來,羊肉片、凍豆腐、各色葷素丸子擺出一地,深深的冰櫃裏好像盛著個狹小的天地。再往裏麵翻找,掀開幾大袋水餃,下麵壓著大塊的排骨,肉排下埋著被凍實的肉,敲一敲如磐石作響。紀揚心下中驚奇,不知道夫妻倆何時添置出這些居家的食物。他將冰冷的洞肉一一清理出來,那些昔日填補不下的慘澹一點一點暴露到眼前。


    周辰芝一回家,發現丈夫安排了晚飯,久違的喜悅湧上心頭,她本想作些客套話,卻四處找不到紀揚,轉念他興許逛到別處了,反倒生出釋然。周辰芝往桌上掃一眼,心想這或許便是夫妻倆最後一餐,轉身去廚房再添些食料,一打開冰櫃卻驚怔住,張開的嘴久久不能合攏。在積滿嚴霜的冰櫃裏,蜷身坐了兩個人,一個是死去多時他陳任,另一個是紀揚,兩具屍體緊密相依,冰雪把血肉也融作一體。


    紀揚的魂魄輕飄飄騰到半空中,像一隻鳥翩翩飛舞,他隨著陳任遺蹟尋到鍾二郎麵前,扒開鍾二的嘴往裏麵窺探。鍾二哈哈笑起來,扯著他的頭髮道:“頭一回見著你這號鬼。”一吸氣將他囫圇咽下肚,任著胃液消化紀揚,好半天後打出個飽嗝,湛華將側臉貼在他肚皮上,似乎聽到有人在裏麵歡快的言語:“死也不能把我們分開。”他倒一碗水給鍾二漱了口,心道這是個何樣的鬼,生前跟死後一樣兇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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