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喊。司寂愕然偏頭,是左言。他仍舊穿著短袖短褲,一頭一臉的汗。“你晨跑?”司寂問。左言小腿上的肌肉線條優美,白色運動鞋上沾著小小的灰塵。他盯著司寂手上的保溫桶:“跟誰送飯呢?”


    還好。語氣裏帶著調侃。司寂撫摸著塑料桶身上的大眼娃娃,笑了:“你就裝。”


    小區很大,中間的假山池邊上聚集著十幾個阿姨,應該是在等待時間到了開始跳舞。左言領著司寂上樓。開門,換上拖鞋,司寂看似無意實則仔細打量著客廳。裝修什麽的不說了,冷色調,東牆裝飾架上擺著幾個模型。湊進看,幾乎都是生物骨骼,司寂能認出來的有古猿和劍齒虎。“一看就很貴。”他說。“沒事,拿起來看,你又不是熊孩子。”左言從洗手間出來,拿毛巾擦著頭上的水,“這是very museum的,之前看見朋友家有,覺得挺喜歡,就陸續買了一些。”


    司寂點點頭,也沒拿,轉身坐到了沙發上。左言的屋子同他本人一樣,隨意卻絕不雜亂。茶幾上擺著幾本雜誌和小說,平板橫在上頭,超大的水晶菸灰缸裏戳著好幾個菸頭。司寂忍不住笑:“我又想起那個大學生,你還記得嗎,那次老沈帶去吃飯的。他倆就是因為菸灰缸認得的。”


    左言扔了根煙給他,自己也掏出一根叉腿站在地毯上點燃,語調平和:“謝謝你給我帶早飯。”


    司寂低頭笑著,打開保溫桶。很筋道的細麵,賣相保持得不錯。左言找來筷子,弓腰開始吃。第一口下肚,他說:“在外麵那幾年,最想念的就是秋城的麵條。”


    “是啊,幾乎每個在外地的秋城人都是這樣。”司寂自己也是。外地根本找不出同樣的味道,“每次放假回家,能吃到各種口味的麵,再去江邊坐一坐,我就覺得沒白回來一趟。”


    他邊說邊大口吸著煙,想彈菸灰,卻發現煙的燃燒速度太慢,什麽都彈不下來。菸灰裹著火星,像一座灰燼下的火山。“最近你抽菸有點凶。”左言說。司寂愣了一下,說還好吧,一天連一包都不到。


    上班忙起來,他隻會去廁所裏偶爾來一根。多數時候還是集中在晚上,開著窗,躺床上,再一根接一根。“我抽菸是跟老沈學的,那時候小嘛,不抽菸都不好意思跟同學打招呼。”


    “他倒是沒教你什麽好的。”


    司寂潦糙地摁滅菸頭,抽了張紙巾塞到左言手裏:“他是很操蛋。不過你看,我讀完大學又出來工作,身邊的朋友換了又換,最堅挺的還是他。”想了想,他補充:“而且,我跟他確實是互相需要的。說不清為什麽,但的確如此。”


    左言吃好了。扶著保溫桶,他說:“這樣挺好的。”


    司寂睜大眼:“我覺得也是。”


    左言忍不住笑,手抬到半空。司寂已經做好被他揉捲毛的準備,可他又收回去,起身到廚房洗碗去了。


    周末,幼兒園和空山暫時都不需要左老闆。換好衣服,左言帶著司寂離開。臨走時司寂瞟了一眼緊閉的臥室門,心裏空蕩蕩的。他說現在還不到八點,我們要去哪兒,約會嗎?左言領著他上車,發動引擎:“不,去看看我一個朋友。”


    天氣變得有些陰冷。坐在副駕駛上,司寂環抱著自己,嘴裏哼著歌。在他的記憶裏,秋城的深秋是最美的,天空湛藍,枯葉滿地,滄桑到美妙。想著,他說:“老左,沒事兒我帶你到秋城四處逛逛吧?”


    左言嗤笑一聲:“想什麽呢。”


    司寂幹脆把手放到他肩上,眉飛色舞地:“我知道你想說你也是秋城人,但我們畢竟隔了好多歲,一起逛逛,說不定會有什麽意想不到的收穫。”


    他很好奇。在左言還是奶娃娃的時候是在哪裏讀的幼兒園呢;也許大肚子的司媽媽曾在哪所小學門口誇讚過的某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就是左言。司寂小時候總是一個人走路去小學,中間要過一條好寬的馬路。也許十多歲的左言無意之中牽過他的手,帶過他一程;也許他們曾在哪個路口相遇,他傻乎乎地凝望著地麵上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穿著校服的左言則吹著口哨,無憂無怖地和他擦肩而過。


    也許他們很早就見過,隻是叫不出對方的名字而已。


    直到左言將車停穩,司寂才從這種讓人無措的想像中回過神來。


    第58章


    這兩三個月,司寂見過不少左言的朋友。工作同事、生意夥伴,還有些沒有身份,興許是從前炮友的男人。


    左言對待他們的態度當然各有不同。


    走在荒糙從生的小道上,司寂不時被小石子硌一下腳。這裏是秋城的西南角,很荒僻,走了十多分鍾,才看見兩排曠地裏的平房孤零零歪倒在一邊。來到一家鐵門已經被鏽蝕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住家跟前,左言敲了門。開門的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有枯黃的麵色和樹皮一樣的皮膚。抬起眼皮,他懨懨道:“左老闆,你來了。”


    司寂總覺得他眼裏有著濃重的厭倦,像一縷遊魂因為某個讓自己厭惡卻放不下的理由盤桓在人世間。左言叫了一聲宋叔,便拉著司寂一起進了屋。屋子統共30來個平方,分成裏外兩間。外間有台電視和一張老舊的沙發,已經不太常見的日光燈上纏著一串積滿灰塵的紅綠色燈泡。很快,從裏間走出一個男人,約莫三十多歲,高大成熟,臉上卻有著孩童一般的天真。


    左言叫他小喻,比喻的喻。兩人的對話和平時幼兒園老師同小班小朋友的對話差不多。左言問:這些日子你有沒有乖,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偷偷跑出去讓宋叔擔心?小喻統統回答沒有。如果左言不信,他還會委屈地為自己辯解幾句。司寂全程插不上嘴,抱著宋叔遞過來的茶杯他一直觀察著“小喻”,這個男人長得不醜,如果不是心智不健全,應該稱得上英俊。說話間,小喻不時偷瞄司寂,偶爾做個自以為不被發現的鬼臉,逗得司寂直笑。臨走時,小喻拉住左言的衣角,近乎依戀地抱住他的脖子,說:“哥哥要一直幫我找哦。”


    嗯了一聲,左言從錢包裏掏出一疊錢塞到他手中:“想吃什麽自己去買。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樣。”


    小喻悶悶不樂地攥緊手中的紙幣,應了聲好。


    這裏並沒有什麽值得逗留的。出來時兩人遇到幾條瘦骨嶙峋的野狗,被警覺而哀求的眼神盯了一路。走到車邊,左言直接繞過去坐到了副駕駛,讓司寂開車。“去哪兒呢?”司寂問。左言手肘擱在敞開的車窗上:“隨意吧。”


    這可真是最難為人的答案。


    司寂開始開著車繞著秋城轉。通常左言在朋友麵前話不算多,但絕不會冷場。他很擅長調動氣氛和尋找話題。可在司寂這裏,他沉默的時間卻越來越多。將車開到秋城東區,掠過長而寬的護城河,他在城牆邊的林蔭小道上停了下來。這裏是秋城最有名的景點之一,綠地延伸到很遠,兩排看不到盡頭的櫻花樹黃綠相間,隨風飄下零零落落的飛葉。沒有下車,開著車門他戳戳左言,說你今天帶我去看的那個小喻,到底什麽來頭?


    “是個很不好玩的故事。想聽嗎?”左言淡笑著看他。


    “快說。”


    左言是幾年前在空山門口那條街撿到小喻的。當時他還是個流浪漢,頭髮長而亂,糾結成一團。但有意思的是,每次見他,他的臉都洗得很幹淨。有次夜裏空山打烊,左言在回家路上看見他跪在地上,正賣力地給一個小青年口交,動作嫻熟。後來一打聽,原來小喻就靠被人操嘴和幹屁股換衣服和口糧。可惜肯幹他的人多數都是小混混,很多都隻是圖個新鮮找個樂子,並沒有什麽信義可言。周圍的住家可憐他,偶爾投食,但不會付出更多。再有一次他坐在路邊發呆,一副老僧入定的表情。左言經過時他卻突然抖了一下,站起來,笑嘻嘻地說:“他也抽菸。”


    左言停下,問小喻,“他”是誰。小喻愣了一會兒,眼淚刷刷往下掉。他說自己忘了那個人的名字,可對方說過要來接他的。然後他摸摸自己白到發青的臉,說人家每天都把臉洗得那麽幹淨,就是怕那個人認不出自己來。


    聽到這裏司寂啞然半晌:“……等人?還是個忘了名字的人?”


    左言嘆了口氣:“是。其實那個人就住在附近,隻是不願意找他而已。”


    “我操。”


    “他隻是個傻子而已。據說失手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家裏人都嫌他麻煩,沒人願意養他。”


    “那他等的那個人……為什麽不見他?”


    “沒感情吧。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等人的一廂情願,被等的不是必須要領情的。”


    總是那麽會堵人的嘴。司寂本來還想問什麽,也隻能就此打住。他哼哼笑了幾聲,盯著左言:“我說,你身邊的負能量真的太多了。”


    “這麽說有點武斷了,別忘了我是幼兒園園長。”


    左言笑著打斷司寂,卻回望著他,像是在等待著什麽強有力的反駁。而司寂確實也生生把一句“笑聲越多的地方,悲哀就越深切”吞了回去。


    不能說,說了就中了他的套。


    兩人又開始沉默不語。像在經歷一場沒有任何人出手的角力。自從上次談話過後,兩人見麵時便常常陷入這種狀態。司寂想要跳出去,可他發現,左言認真起來,自己完全不是對手。


    太難了。


    幾分鍾後,他恨恨磨著牙,跳下車,毫不憐惜地大力帶上車門,沖左言笑:“走,散散步,消食。”


    左言臉上的陰鬱一閃而過,頓了頓,也還是聽話地說了聲“好”。九月燦金色的天光照在他骨節分明的手背上,看上去又暖又涼。


    第59章


    直到一天半夜裏被冷風吹醒,司寂才意識到,秋天真的到了。


    將兩隻發涼的腳放在一起搓,他第一反應就是,左言會不會也覺得冷。


    可想想,左言一個人住,一定不會像自己一樣,傻逼到因為想放跑屋中的煙味而開窗睡覺。


    “時間滴答滴答,就過去了。”腦子裏突然響起奧利安娜這句台詞,他笑著跳下床,拉開司媽媽好幾天之前就放在他床頭的毯子罩在了薄被上。又掀開枕頭,找到煙和打火機,衝著仍舊大敞的窗子吞雲吐霧起來。


    淩晨三點多,小區裏很安靜,隻偶爾傳來幾聲貓叫和汽車停車的聲音。煙氣飄到窗外又被風吹得迴轉,冷絲絲的,和夏天截然不同。這陣子沈洛深接了個大單,給一個在秋城落戶的汽車企業做宣傳,連帶司寂也跟著忙到飛起。他通常會在晚上約左言吃飯,周末再一起聚聚。他們去去沙龍she箭,去廢棄工廠改造的球場踢球,多數時候是和左言的朋友或者客戶一起應酬。兩人獨處的時間越來越少,看客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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