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一枚炸彈在蘇錚耳邊炸開,就算白天聽到自己“被復婚”都沒有現在暈。


    蘇錚下意識地抽動了一下嘴角,突然機械地擺手咯咯笑著:“老媽,你開什麽玩笑。不帶這麽玩兒的,我剛出差回來,受不了這刺激啊!”


    “是真的。”蘇媽媽臉色蒼白,嘴唇發青,機械地說:“這些年我和誰都沒說過,但是既然你碰上了,我……就算再不堪,也得告訴你,這條路……不好走!”


    蘇錚都快哭了,眼前霧蒙蒙的,什麽都看不見。


    “那女人挺著大肚子來找我,我說你為了你的孩子讓我離婚,那我的孩子呢?排隊還有先來後到,你明知道不該生,卻堅持生下來,就要自己承擔責任。我不會為了你的錯誤,耽誤我孩子的幸福!”


    蘇媽媽喝了口茶,慢慢地說:“那個年代,你也知道,生個孩子也是要經過批準的,何況是她這種情況。你爸要去找她,當時你還在繈褓裏。我就抱著你對你爸說,隻要你敢踏出這個家門一步,我和孩子,現在就死給你看。”


    蘇錚眼前一片血紅,一會兒是親娘,一會兒是那個女人,一會兒又是趙丹,老爹和秦斌的臉在她麵前交替出現,但無論是誰,都籠罩在一片血光裏……


    蘇媽媽繼續說:“她自己在鄉下找了個赤腳醫生,大出血,母子都死了。”


    驚心動魄的事情,結束在五個字裏,“母子都死了”。蘇錚心頭空落落的,不知道是慶幸他們的死亡,還是為那個女人不值。她拚命地告訴自己:大概,不關己事。


    “媽!”蘇錚握著老娘冰涼的手,前塵往事說是可以化飛煙,但從嘴裏吐出來的時候,依然刻骨寒冷。


    蘇媽媽拍拍她,“你爸怨過我,也恨過我。後來我們吵了一次,大吵了一次。我跟他說,你沒道理恨我怨我,你的情人是命,我也是命,何況我還嫁給你,於情於理,我隻是維護我的家,你們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憑什麽怨我!我不要你爸的原諒,也不稀罕,但是我要求他不要把錯誤延伸到你的身上。”蘇媽媽摸了摸蘇錚的頭,“你是最無辜的,連原罪都沒有。”


    蘇錚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這幾十年了,她從沒意識到相親相愛共同生活的父母之間竟然有如此深的裂痕!


    “那我爸……”站在妻子的立場,她當然恨所有背叛的男人,即便那個人是自己的父親!但是站在女兒的立場,尤其是麵對數十年關愛自己的慈善長者,她無法輕易吐口。


    蘇媽媽理解地摸了摸她的頭,“你爸是你爸,他也是男人。這麽多年,我早就想明白了,那個女的,說句不客氣的話,如果當初她不死,如今死的就該是我了。螻蟻尚且惜命,她從不憐憫我,我又何必為她內疚!如果真要找出個對錯來,錯的那個人是你爸。我也好,那個女人也好,都是受害者。所以,我一直不曾負罪!”


    蘇錚看了看老媽,沒有說話。死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她不希望自己的母親背著任何包袱前進,就算是自私吧,那也無可厚非——親親尚德相守匿,何況並無觸犯法律之處!


    “那這些年……”


    “開始也是貌合神離。”蘇媽媽道,“但是過日子嘛,就是一天天平淡地過,然後我發現他也變了。後來我大病一場,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回來,很多事就看開了,這件事也就放下了。”


    蘇錚記得母親曾經大病一場,從不下廚的父親親自做羹湯,一勺勺地餵。那時,她情竇初開,便發誓要找個父親這樣的男人做自己的丈夫。想不到……


    “小錚,你知道,我是怎麽過來的嗎?”蘇媽媽低聲地問。


    蘇錚搖搖頭。


    “不提,隻字不提。覺得委屈得要瘋的時候,都不提。”蘇媽媽以自語的口氣低聲地說,“忍啊,我就一直想,既然我要這個家,就必須忘掉她。忘不掉也得忘掉!我還有你,有這個家,還得留住這個男人!我做到了。”蘇媽媽突然笑了,有些慘,又有些驕傲,看著蘇錚問,“你能做到嗎?”


    蘇錚恍然大悟!原來,今天這場長談,目的竟在這裏。


    蘇媽媽看著自己的女兒,眼裏不知道什麽時候蓄滿了眼淚。


    蘇錚道:“您……您希望呢?”


    “苦,很苦!”蘇媽媽斬釘截鐵,“即使到現在,你也不覺得值得!隻是自己的選擇,就必須走下來。”


    蘇錚伸手環住老娘的肩膀,頭輕輕地靠在她身上,輕輕地晃著,“媽,你放心,我……和你不一樣。朝朝,會懂我的。”


    蘇媽媽嘆了口氣,輕輕地拍了拍女兒。


    書房裏,蘇爸爸手裏的一份報紙半天沒有翻過,微開的門fèng有隻言片語飄過來。良久,從眼鏡下流出兩行老淚,誰也不知道,他是為了逝去的紅顏,還是為了身邊的苦心人。


    良久,書房的門被輕輕地推開。蘇錚走進來,對蘇爸爸說:“老媽……去菜市場了。”


    蘇爸爸放下報紙,擦了擦眼鏡拂去淚水,讓蘇錚坐下。父女都有些尷尬,蘇錚搓著手說:“媽媽她……都告訴我了。”


    蘇爸爸點點頭。蘇錚等著他繼續說下去,她不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而老爸也需要給自己一個交代。


    蘇爸爸輕咳了一聲,“秦斌這孩子……和我不一樣。他和你是有感情的。”


    蘇錚心裏一涼,擔心聽到另一個版本。但,有多少故事隻有一個版本呢?


    “你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感情基礎深厚。我和你媽……”蘇爸爸一字一字地說,“那時候我是知識分子,你媽是工人階級,經人介紹認識的。可以說,開始的時候,我倆一天說不了兩句話。我說的她聽不懂,她說的我不屑。後來我認識了紅梅……”蘇爸爸在這個人的名字上頓了一下,咽了口吐沫才說,“她父母是東吳大學的教授,死於戰亂,孤苦伶仃地一個人在學校裏教書。我也不知道後來就……”


    那個年代的故事,常常被加上很多背景,的確和現在的情況有許多不同,但是痛和愛大概——都是相同的。即便識字不多的媽媽,她的愛未必比那個多愁善感的紅梅少多少!所以,痛會因為活著更加沉重……


    蘇爸爸似乎不願意講下去,頓了頓才說:“我恨過你母親,但是她說得對。錯的是我,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蘇錚默然無語。


    “後來你母親大病一場,我突然發現,如果她走了,我的錯就真的無法挽回!”


    蘇錚忍不住問:“您對老媽,一直……都是內疚?”


    蘇爸爸似乎也很茫然,過了半晌才說;“這麽多年了,我也分不清了。”


    蘇錚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您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蘇爸爸拍了拍她的頭,“有些婚姻不是因為愛也可以存在,存在的時間久了愛也就有了。好像一顆小石子,磨來磨去,變成一顆珍珠。我們都知道,那裏麵是怎樣的石頭,但在別人看來,包括我們的孩子,那是一顆珍貴的、圓潤的珍珠。我和你母親現在可以看到珍珠,你和秦斌,能嗎?”


    蘇錚咽了口唾沫,低下頭,似乎終於下了一個決定,“爸,我和秦斌沒有復婚。是為了秦爸爸,演戲看的。”


    蘇爸爸愣了一下,手在空中頓了頓,又輕輕地放在蘇錚的肩膀上,“也好,也好,其實命運就是一個又一個的選擇,你自己的選擇組成自己的命運。我相信會會走好的。”


    蘇錚不敢在父親麵前哭,悄悄地退了出來。


    他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告訴蘇錚隻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很難說是為了讓女兒去做一個什麽樣的決定,隻是給她一個別樣的視野——看生活,看婚姻。


    蘇錚帶著孩子離開以後,蘇媽媽問蘇爸爸:“這樣……合適嗎?”


    .


    蘇爸爸看著自己的老伴,“對不起,我不該出這個主意,讓你……”


    蘇媽媽搖搖頭,“這樣很好,不然她會鑽進死胡同的。秦斌那孩子,心裏沒別人。”


    兩人因這句話沉默下來。臥室裏昏黃的燈光照亮一隅,蘇爸爸的臉上明滅不定。過了一會兒,蘇爸爸拿走蘇媽媽手裏的書,輕聲說:“別看了,詩詞歌賦,你樣樣精通,還寫得一手好字。我這個知識分子,快趕不上了。老了老了,不要給我壓力。”


    蘇媽媽看了他一眼,安靜地躺好。蘇爸爸伸手熄滅床頭燈,黑暗裏,隻聽老頭咕噥了一句:“我心裏,也沒別人。”


    蘇媽媽翻身背對著他,閉上眼。窗外小區的燈光透過窗簾落進屋裏,布滿褶皺的眼角掛了一行晶瑩的清淚。


    一生,漫長的六十年,一個甲子過去,等來這樣一句話,值,還是不值?


    part12


    一個“漂亮”的藉口


    ·…………………………………………


    第十二式:“魚躍於淵。”出自《詩經·大雅·早麓》。原文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鷹在天空飛翔,魚在水中騰躍。形容萬物各得其所。平凡的一躍,猶如龍騰九霄,有著強大的爆發力。


    蘇錚茫然地坐在客廳裏。她和秦斌已經不可能復婚,但是父母的故事似乎又暗示她,她堅持離婚的理由也許不那麽重要!


    身體的背叛難道不重要嗎?信任的毀滅難道不重要嗎?重建——真的可以?!


    又或者,父母是告訴自己,重建者太過艱難,他們躑躅了一輩子,付出血的代價也不過換來這點兒表麵的安寧。不值?


    蘇錚坐在屋子中央,心裏升起一股怨氣。為什麽要告訴自己這些?按照自己的想法,慡慡利利地去做,哪怕錯了也要等錯了的時候再煩心,多好!


    屋子裏空蕩蕩的,沒有人可以商量,沒有人可以傾訴。蘇錚摸了摸脖子,寂寞如cháo水,將要把她溺斃。即使那個睡在房裏的孩子,也不能撫慰一點兒心中的惶恐。


    門鈴響起來。蘇錚開門一看,是郎曼。


    她說自己剛剛出差回來,一直特別忙,搬過來之後就沒來聊聊,非常不好意思。


    蘇錚咧著嘴擺出一張笑臉,心裏卻一片茫然,我跟你非親非故,就算不聊,也是正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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