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陸敏的心突然盪了一下,剛才的鬱結一掃而空。她像十幾歲的小姑娘般拍了一下手,並且跳了一下,說,太好了。她跳到餐桌前,拿起酒,倒了兩杯,將其中一杯遞給鄭硯華。鄭硯華頗有風度,接過酒杯,和她碰了一下,坐下來,小小地呷了一口。鄭硯華說,你開這個房間,太浪費了。陸敏說,如果錢能夠買來一種心理安慰,那就不是浪費。鄭硯華說,是不是每一件事,你都能夠找到一種符合自己需要的理由?你對每一件事的思考方法都與眾不同,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你是怎麽做到的?很簡單呀。她說,你給自己的思想留一個後門。當你發現前門走不通的時候,就從後門溜掉。鄭硯華說,看來,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麽能夠困擾你了。你已經不惑了。是不是?陸敏端起酒杯,半舉在空中,輕輕並且無意識地轉動著。她說,我曾經確實這樣認為,不過,最近我的想法有些不一樣。鄭硯華呷了一口酒,問,為什麽?因為我困惑了。陸敏說,我一直以為,自己真的不惑了,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困擾我了。可最近,我突然發現,自己好像走進了一團迷霧中,走不出來了。鄭硯華端著酒杯看著她,並沒有說話。她繼續往下說,我一直以為,自己這一輩子,肯定就這樣走下去了,雖然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但總算還是圓滿。有一個很富裕衣食無憂的家庭,有一個非常聰明可愛而且至少現在能讓我非常欣慰的兒子,還有一個非常出色的丈夫。作為女人,她這一輩子還求什麽?不就是這些嗎?別人夢寐以求的,我都得到了。是啊。鄭硯華說,至少在我看來,你的人生很圓滿。有很多朋友也都這樣認為。圓滿。陸敏說著,和他碰了一下杯,然後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再端起酒瓶,往兩人的杯中酌酒,繼續說,圓滿。你說,圓滿和豐滿,這兩個詞有什麽區別?豐滿這個詞,讓他想歪了。他覺得,豐滿這個詞,似乎被當成了專有名詞,專用在對女人胸脯的稱呼。想到這裏時,他忍不住朝她的胸部望了一眼。畢竟,她是準備和他約會的,穿得很性感,上衣領子開得很低,豐辱半露,而這件衣服很緊,將她的胸部束得很高,像兩座突起的山峰一般。她說,我知道你想到什麽了。由豐滿想到了女人的胸部,是不是?是啊,人們常常用豐滿來形容女人的胸部。可你想過沒有?什麽樣的胸部,才是豐滿的?或者說,女人需要用什麽樣的杯罩,才能算是豐滿?有標準嗎?沒有,肯定不可能有。那麽,我們再來談圓滿,圓滿有沒有標準?同樣,圓滿也沒有一個量化標準。這個標準,隻是在每個人的心裏,是一個自定的標準。你認為這個女人是豐滿的,她就是豐滿的,你認為是圓滿的,它就是圓滿的。鄭硯華笑了笑,說,好深的哲理,你快成哲學家了。


    第七十七章


    陸敏輕輕地擺了擺頭,說,問題在於,我最近覺得,圓滿是一個非常相對的東西。圓滿並不一定等於豐滿。比如說吧,一隻蘋果,從開花到結果,你可以認為它圓滿了,可是,它豐滿嗎?不一定。那麽,人生呢?一個人從生到死,完整地走過了人生全部的歷程,我們就可以說,他的人生圓滿了。但是,他的人生豐滿嗎?同樣不一定。說不定,他的人生有太多的缺憾,有太多的幹癟,太多的殘破。他不明白她怎麽會對自己說這些,所以問她,你怎麽想到對我說這些?陸敏說,以前看書的時候,看到一句話,說是沒有經歷愛情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人生。那時,自以為懂得這句話了,也一直以為自己經歷過愛情了。可是,直到最近,我才知道,那並不是愛情。也才知道,我的人生不僅不圓滿,甚至隻能算是偏癱。別人的人生是圓,我的人生,原來一直是半圓。鄭硯華說,你剛才說了半天圓滿和豐滿的區別。我現在算是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你的人生和別人相比,可以算是圓滿的,但不豐滿。因為殘缺,因為少了愛情,所以不豐滿。她將手中的杯子轉動了一下,先是盯著杯子看,然後抬起眼皮,很快地瞥了他一眼,說,難道不是嗎?他說,無論圓滿還是豐滿,都是相對的。你這麽聰明,怎麽就想不明白?她確實不完全明白,所以問,你指什麽?鄭硯華說,其實,道理你剛才已經說了。無論是圓滿還是豐滿,都是相對的。還是以你剛才提到的辱房作比吧,有某些女人的辱房很大很飽滿,在別人看來,就圓滿了就豐滿了。事實是不是這樣?有的人是有的人可能不是,有些可能因為伴隨辱腺增生。在別人眼裏的豐滿或者圓滿,但在具體的人,極有可能是無窮無盡的痛苦。我不知道你是否經歷過這種痛苦,我的那一位,曾經是個很豐滿的女人。她的辱腺增生很厲害,這個病讓她長時間陷入痛苦之中。我的意思是說,人生其實並沒有絕對的圓滿,所有的圓滿或者豐滿,都是相對的。陸敏說,你這個觀點我不承認。難道說,人生沒有愛情,也是圓滿的人生?有和無是兩個絕對的概念。鄭硯華說,但我並不認為,你的人生關於愛情的一頁,與這兩個概念有關係。你說無,那麽,我的理解是,愛情為零。但是,你捫心自問,你的愛情真是零嗎?陸敏連忙說,和你在一起之前,確實如此,我所說的,並不代表我和你在一起之後。鄭硯華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所說的,也正是你指的之前,你們肯定是有愛情的。比如說吧,我們如果用數字來衡量的話,它可能是十,也可能是十五,甚至可能是五十,是六十,但肯定不是零。還有一種可能,你們之間的愛情,曾經漲到一百,但後來就像冬天的水,漸漸退去了,現在可能退到了五十以下,甚至可能退到了五。可以肯定的是,它絕對不是零,甚至從來都沒有達到過零值。你之所以覺得自己沒有經歷過愛情,是因為你覺得愛情應該是一百,並且永遠保持在一百,這就是你的圓滿觀。


    第七十八章


    陸敏不說了,正準備喝酒的她,酒杯舉到半空停了下來,似乎在思考他剛才的話。他接著說,我再來說你指的圓滿或者豐滿。你認為,一百就是豐滿。曾經有過一百但現在仍然保持在一個相對高質,比如六十,那也可以勉強算是圓滿。我並不能否定你這種量化,確實,從理論上說,每個人都在追求一百分。可我個人,更樂於用另一種方法來看待生活看待人生。陸敏問,什麽方法?鄭硯華說,你想吧,假如我像你一樣,以一百分作為衡量人生的標準,那麽,我的妻子去世了。分數是多少?肯定是零了。這件事,便會成為我永遠的打擊,讓我永世無法從中走出來。實際上,我將我認定為一個人,一個旅行者,我將自己的生命畫一條線。你讀書的時候,一定學過,線是什麽?線是無數個點組成的。這些點呢?在你的人生道路上,便是你將遇到的所有一切。包括你走過的路,包括你認識的人。我剛才說了,我是一個旅行者,其實,每個人都在走自己的人生路,每個人都是旅行者,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會陪他走完全部人生旅程。那麽,我們所經歷的這些節點,就是我們走過的景區。陸敏果然靈慧,她說,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風景雖好,但風景並沒有阻擋人的腳步,更不能和人共度一生。人自從出生起,就註定孤獨地旅行。鄭硯華說,如果這樣想,你會得到什麽結果?你經歷的每一個節點,都是你的緣分。都是你人生之路的組成部分。這時,你會對這些人生節點產生什麽想法?會有想法,但我敢肯定,和以前的想法,絕對不一樣了。陸敏將酒杯端起來,舉到他的麵前,和他碰了一下,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我的風景,我也是你的風景。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已經看完了風景,準備走向下一道風景了?鄭硯華不直接回答她,而是再一次拿自己的亡妻舉例。他說,初中的時候,我暗戀過一個女同學,她應該是我生命中的一道風景。大學的時候,我和一個女同學有過一段很短時間的接觸,她也是我生命中的一道風景。要說與女人的關係,我還曾有一些女同事女朋友,大家相處融洽,應該說,我也挺喜歡她們的,但僅僅是喜歡而已,並不是實質性的,我也認為,她們是我生命中的一道道風景。要說最讓我沉迷最讓我心醉的風景,有兩道,第一道,自然就是那位已經離我而去的人。我常常想,正因為我將她看成我人生旅途中的風景,所以,有關她的回憶,才全都是美好的。如果我換個角度看待這件事,也就是用常人的得失觀來看這件事呢?她的離去,讓我失去了很多。那麽,她留給我的,就並不全是美好了。陸敏見他不再往下說,便問,還有一道風景呢?鄭硯華非常肯定地說,當然就是你。陸敏說,我並沒有死,但你卻要和我告別。而且這麽突然,突然得讓我措手不及。


    第七十九章


    鄭硯華拿起麵前的酒杯,很快又放下了。他說,對此,我也隻能說非常抱歉。這也是我答應見你的原因。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記恨我,而將這件事,當成你我人生旅程中,一段最美的風景,永遠封存在記憶中。陸敏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就算我學會用你的風景觀看待這件事,你是不是還欠我一個解釋?鄭硯華說,是的。我是希望給你一個解釋,並且也希望你能接受這個解釋。甚至可以說,這個解釋對於我來說,是極其殘酷的,也是我不願做出的。可是,我思考了很長時間,覺得這是目前我認為最好的處置。她問,到底為什麽?他說,因為昨天我們見麵的事,被人知道了。如果我估計不錯的話,搞不好還被人錄了相。陸敏猛吃了一驚,說,被人錄了相是什麽意思?鄭硯華說,黎兆平被雙規這件事,你沒有告訴我。你大概不是太了解他們的工作程序,並不清楚自己屬於被監控對象。陸敏說,我知道呀。所以,我才換了手機卡,我去和你見麵的時候,開著車繞了很多路。我以為我丟掉了他們。鄭硯華輕輕擺了擺頭,說,你可能丟掉了他們。但是,他們也完全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經摸清了你常去的地方,甚至在你的汽車上安裝了什麽。陸敏急了,說,那怎麽辦?這件事會對你有多大影響?鄭硯華說,暫時還沒法評估。陸敏坐在那裏,呆了半天,顯然在憋著自己的情緒,實在憋不住,一下子哭出聲來。鄭硯華有些手足無措,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抱住了她,說,別這樣,別哭了,你哭得我心裏亂糟糟的。她說,硯華,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害了你。都是我蠢,我以為我自己會處理好的,沒想到會這樣。你告訴我,我要怎麽辦,才能補救?鄭硯華緊緊地抱著她,告訴她,僅就目前來看,這件事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完全無法判斷。不過,他覺得,他們的關係,還是終止比較好。這是避免節外生枝的惟一辦法,也是他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好辦法。對於他做出這樣的決定,他一再表示抱歉。陸敏說,硯華,你沒有錯,應該抱歉的是我。我恨我自己,恨我將這一切毀了。他說,不,沒有,我們留在彼此心中的美好沒有毀,也永遠毀不了。我希望你記住我剛才說的話,記住我們所有的美好,而忘記其他一切。他站起來,向她伸出一隻手,說,再見亦是朋友。她沒有伸手給他,而是淚眼婆娑地說,就這樣告別?他說,我想,這樣告別比較好。她說,我不想讓你走。可我知道,是我犯的錯,我該受到懲罰。我現在隻想知道,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夠補救?鄭硯華說,你不需要做任何補救,假若一定需要我承擔什麽的話,那麽,這是代價。陸敏說,硯華,既然一切都已經註定,那麽,我能不能提最後一個要求,或者得到最後一個期望?他問,什麽?她說,我想要你今晚最後陪我一晚。他顯然非常猶豫,站在那裏,半天沒有表態。她說,我是不是太過分了?他走向她,將她抱住,輕輕地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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