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野看著袊子走進去後,吸了支煙,然後也進了臥室。袊子躺在那裏,脫下來的連衣裙疊放在枕邊。


    “藥呢?”


    “剛才已經吃了。”


    “我把光線弄暗些吧?”


    風野湊近袊子的臉,看到大顆的淚珠順著眼角流下來。


    也許是還有痛感,也許是還為打掉孩子而悲傷。但風野找不出合適的話去安慰她。拉上窗簾後,風野又拿出了冰袋和毛巾放在袊子枕邊。


    “我在對麵屋裏,有事叫我吧。”


    風野拉上了與臥室之間的拉門,在客廳的沙發裏躺下。無事好做,就想看看電視,但是房間小隔音差怕影響袊子休息。風野隻好再一次拿起了看過一遍的報紙。過了一會兒看了看放在床頭櫃上的座鍾,已經快到四點了。


    今天一整天既沒去工作間也沒在家,妻子和那些編輯說不定正四處打探自己的行蹤。其它的日子倒也罷了,惟有今天必須全天陪伴袊子。


    想到不能離開這裏,風野忽然感到飢餓。對了,早上送袊子去醫院後,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呢。


    風野看袊子確實睡著了,就穿著拖鞋出了屋,徑直朝通向車站的窗店街走去。該是準備晚飯的鍾點了,商店街上滿是挎著購物籃子的家庭婦女。風野有些惶恐,想了想決定還是進了一家超市,買了盒裝的生魚片、鮭魚、豆腐和蔥頭。


    要是讓妻子撞上這身打扮的自己,她非暈過去不可。結婚到現在,從來沒有為晚飯採買過,更沒有做過飯。這種男人竟然在為了一個女人準備晚飯而購物!


    然而,懷裏抱著超市的大紙袋,風野的心態卻意外地平和。


    風野清楚自己的這身打扮怪裏怪氣,但是為一個墮掉自己孩子的女人準備晚飯也不是什麽壞事。雖然自己做的事有悖道德,但是不為人知地做點悖德的事感覺也不錯。


    說不定男人在具備向上發展誌向的同時,也在潛意識裏具有墮落誌向。風野邊往回走邊想著,進屋時,袊子已經醒了。


    “你去哪兒了?”


    “買了點東西。今晚上我來表演一下我的廚藝。當學生時,我就自己做過飯,手藝蠻不錯的。”


    袊子在被子裏吃吃笑出了聲。


    “還痛嗎?”


    “好多了。”


    “想吃點什麽?”


    袊子輕輕地搖了搖頭,表情和悅。風野站在水池邊,打開了紙袋。


    生魚片原樣放在一個盤子裏,鮭魚塊要架在風上烤著吃。半塊豆腐和蒽頭用來做醬湯。剩下半塊豆腐涼拌。做米飯,隻要在電飯堡裏放上米和相應的水就大功告成。


    風野嘴裏啊著歌撳下電飯堡的開關。此時,風野意識到自己的兩張不同麵孔。一張臉是在生田的家裏,油瓶倒了也不扶的威嚴的一家之記,另一張臉就是在袊子家準備晚飯的這副麵孔。


    這兩個迥然相異的麵孔對自己合適嗎?恐怕自己還真是具有英國作家斯蒂文森筆下的“化身博士”的雙重人格。


    風野想起以前讀過的一部推理小說,男主人公分別在妻子和情婦處居住時,使用不同的名字,扮演著完全不同的兩個角色。


    “喂,飯做熟了。”


    風野走到隔壁的臥室招呼袊子慢慢起來。


    “來嚐嚐吧。”


    “謝謝。”


    袊子無力地笑了笑。看到她的笑容,風野立時感受到這頓飯沒白做。


    “我可先吃了啊!”


    說著,風野回到客廳,剛拿起筷子,袊子也從臥室出來了。


    風野以為她要坐下,趕快把椅子挪了出來,但袊子轉身進了廁所。


    袊子走路依然是弓著身子。從廁所出來後又進了洗漱間,梳了頭後走了過來坐在桌邊。臉上的表情已經比較開朗。


    “瞧,手藝可觀吧?”


    “是啊。”


    袊子似乎很感興趣地看著飯菜。


    “吃點吧。”


    “吃點醬湯就行。”


    “早上你就什麽沒吃,一點不吃可不行啊!”


    風野硬勸,袊子也就吃了小半碗飯,喝了一碗醬湯。


    “味道不錯吧?二十多年前的手藝了。”


    袊子沒再說話,見袊子吃完了,風野就要收拾碗筷。


    “今天我全包了,你歇著。”


    “可是……”


    風野把仍然堅持要收拾碗筷的袊子推回臥室。


    站在水池邊洗著碗筷,風野湧出想吹口哨的衝動。


    可能是二十多年後再次下廚房,禁不住愉快地回憶起單身時代,覺得自己還真有這兩下子,比起現在連米飯都做不好的年輕姑娘們起碼要強得多。


    “哈哈……”


    這會兒要是有個熟人在,真想露一手讓他嚐嚐自己的手藝。


    不過,從購物到做飯,伺候女人吃完還要洗碗筷,或許是沒出息的男人所為。如果是被叫做“新式家庭”的小兩口倒也罷了,年過四十的男人刷碗洗碟子實在不成體統。若讓人看見了,這臉該往哪兒放呢?


    此時,風野對自己的形狀頗有幾分自得,雖說像個圍著女人轉的情夫,但心裏卻很坦然。


    細想起來,如此放鬆的心情久違了。在家裏總是說一不二,擺出一家之主的樣子君臨於妻子、孩子之上。


    這種虛張聲勢的威嚴,在四十來歲的男人中並不少見。但是,他們內心裏卻期望著在情人身邊無拘無束,無遮無擋,忘了地位、收入,當一個放縱的男人。


    風野有些得意忘形,一隻小盤子從手裏滑落到水池的一角,幸好沒有摔碎,隻是邊沿上缺了個口。風野把磕掉的磁河拾起來,把小盤子收到碗廚裏。當一發都收拾利落後己是晚上七點了。


    西邊仍然亮著的天空與夜幕間劃出一道界線。


    風野燒上開水,然後拉開了袊子正躺著的臥室門。


    “喂,來杯咖啡嗎?”


    袊子睜眼躺在那裏,聽見風野招呼就要起身。


    “躺著吧,我給你送過來。”


    “你今天就不走了吧?”


    “那還用說。”


    “我想看電視。”


    風野把拉門又拉開了些,讓袊子能正好看到電視。電視上正在播出一部連續劇,一對相愛的夫妻好像在為什麽事爭得不可開交。風野又換了個歌曲頻道。


    電視劇中的夫妻經常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起矛盾,但是最後總是言歸於好,親親熱熱風野看這種故事就了,現實生活中怎麽可能那麽輕而易舉地和好如初呢?或許這正是認為電視可有可無的原因。


    袊子看歌曲節目時也仍舊一言不發。


    “不痛了吧?”


    “嗯……”


    “我也躺下吧。”


    風野換上睡衣,鑽進袊子被子裏。


    這種時候,隻看電視一句話不講最好。


    袊子個子小,在她背後把枕頭略墊高些,風野就可以躺著與她一起看電視。


    袊子的體溫很快傳到了風野的腿上。


    今天當然不能摟抱袊子,至多像現在這樣在袊子後緊緊擁著,但風野已經很感到滿足。以前,兩個人有時也疊腿搭膊一起躺看過電視。但是似乎從未如此放鬆過。


    風野覺得,這樣發展下去,兩個人更加難以分手了。


    盡管為許多事發生過爭執,但是,袊子懷的是自己的孩子。無論怎麽解釋,說什麽一時疏忽,差一點成了一個新生命的父母,卻是不爭的事實。今後,兩個人之間不管再發生什麽爭執,隻要想到今天的事,大概很快能夠和好。


    不知道袊子是怎麽想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袊子絕不會像以前那樣任性妄為。


    “雨水落地,地更實。”感受著袊子的體溫,風野忽然想起了這句話。


    袊子做手術的當天和前一天風野都沒回在生田的家。等到回去後妻子卻什麽也沒說。這當然不是說原諒了風野,她是以沉默進行,表示憤怒。


    風野很討厭妻子的這種消極抵抗,有話幹嗎不明說?擺明車馬來自己也有辦法對付。不過,妻子若真像袊子似地歇斯底裏大發作,恐怕自己還真招架不住。正因為妻子忍而不發,家才像個家。要為這就說妻子陰險,未免自己有點小人了。


    3


    妻子與丈夫之間即使沉默無言也可以感受到對方的憤怒。然而,孩子們卻並非如此。


    小女兒放學後一進家門,知道爸爸在家就立刻闖進書房,“爸爸,你上哪兒去了?老不回家不像話吧?”完全是教訓的口氣。


    “稍微有點事……”


    “有事?有事就老不回家,你看看媽媽多可憐!”


    聽得出來,不會是妻子讓她這麽說的。小孩子說話口無遮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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