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恨?簡直是笑話,是想安慰我吧?你要是痛恨,好幾次我在會上聲嘶力竭,你為啥不站出來支持我?!”


    江長明忽然就給無言了。尚立敏雖是在說氣話,但她說的是事實。多少次,尚立敏還有幾個被所裏公認為刺兒頭的,在會上公開質疑沙漠所的體製,質疑科研成果的不公正不透明,質疑課題組的不合理性,他都默默地縮在牆角,充當看客。現在他終於感受到,這種不公正帶來的危害性的確是可怕的,很可怕。


    可那時候,為什麽就不能站出來支持一把呢?


    尚立敏後來嘲笑他:“當時你是為了出國名額,生怕惹惱了龍九苗還有孟小舟,出國的事就會泡湯。現在你在國外碰了壁,想回國重新確立你的專業地位,沒想這把劍第一個傷著了你。你也痛吧,我的江大主任,江大專家。”


    麵對撕起他人臉麵來毫不留情的尚立敏,江長明忽然泄氣地癱坐在沙地上。不過兩個人不說話並不是因了這次吵架,吵就吵了,誰也沒往心裏去。可孟小舟出國的事,尚立敏卻堅決不原諒江長明。“好啊,你是怕我知道了會去鬧是不?告訴你江長明,我當然會去鬧,我會讓他走不成!可我真是小看了你,你竟也學會替別人隱瞞了,學會官官相護了。是不是覺得我一鬧,你這課題組長的麵子就沒了?還是怕孟小舟穿小鞋給你?你讓我太失望,知道不,你讓我看不起!”


    這個瘋子!江長明認定這女人是瘋了,才來沙漠兩個月,就憋瘋了,一天不咬人,就不舒服!孟小舟啥時走的,我都不知道,憑什麽就說是官官相護?罷,罷罷罷,跟這個瘋子,沒法解釋。


    結果,他越不解釋,尚立敏就認為自己說的越是真理。兩個人,就這麽僵著。這都僵了快十天了,還是不解凍,看著人著急。


    這邊還沒打破僵局,尚立敏跟羊倌六根,也給鬧僵了,僵得還很有意思。


    事情是那天晚上引起的,就是六根在紅木房裏找東西那晚。如今的尚立敏,外表上依舊潑辣豪放,內心,卻明顯靜了下來,不隻靜,有時,她把自己強迫到一種孤獨裏,那種孤獨是別人看不到的,對她自己,卻壓迫很深。


    一個看似對什麽也不在乎的女人,她心裏,卻裝著整個世界,一旦內心跟這個世界產生強烈的牴觸,她的苦難,便也因此而降臨。


    怎麽說呢,她開始變得像一隻狼,徹夜地、幾近瘋狂地,在這個冷漠的沙漠裏踱來踱去。


    她說她控製不了自己。


    她說她被暴躁和煩怒燃燒著,快要燒死了,可她不想冷下來,還想燒。


    那就燒吧。反正,這個世界上,我們每個人都得擁有一種方式,一種發泄自己內心的方式,更是一種抵抗方式。抵抗什麽呢,說不清,反正總覺要有東西抵抗,而且必須抵抗。


    你不抵抗,它就會趁勢把你吞噬掉,毀滅或是淹沒,那你將跟行屍一般,很可怕。


    這個夜晚,尚立敏照樣在沙漠裏奔走,她必須走,不能停下來。一旦駐足,頓然就覺身上沒了力氣,真的沒。她害怕這種疾走,更怕停。她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就跟想不通她為什麽當初會那樣,多好的一個人吶,咋就跟這個世界,跟這個所謂的團體格格不入呢?媽的!她罵了一聲。隻有罵,才能讓她輕鬆,才能讓她找到些許的平衡。她從三道梁子奔到五道梁子,感覺奔錯了方向,又奔回來,原又站到三道梁子。還是不舒服,咋就站哪兒也不舒服呢?遠處飄來方勵誌的口琴聲,很思春的那種。媽的,這小子戀愛了,他還能戀愛,我呢?她憤憤轉身,又往二道梁子奔,奔一半,忽然聽見狗吠,是果果的聲音。尚立敏興奮了,好長時間,都沒聽到這雜種叫,如今這世道,狗都不叫了,狗都裝起啞巴了。叫好,叫證明還有自己的聲音,叫證明你還有勇氣沖這個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尚立敏又往回走,這次的方向是紅木房子,因為果果的聲音就是從那兒發出的。


    起初她以為是玉音回來了,或者,就是牛根實。沙漠裏信息真是太閉塞,到現在,尚立敏還不知道牛根實被抓,江長明把所有的信息都獨吞了,生怕他們聽到會影響工作。影響?如果真有消息能影響尚立敏的工作,這消息一定是孟小舟定居國外!走著瞧吧,一定會的,這些年他所有的努力,都為著這一個目的!他把不該泄露的機密泄露出去,把不該對外公布的資料公布出去,甚至……算了,一想就鬧心,鬧了還是白鬧,全沙漠所,沒有人明白孟小舟,更沒人明白她尚立敏。鄭達遠是老夫子,除了沙漠,腦子裏沒別的。龍九苗是典型的世俗小人,一輩子隻打他的小九九,從來就不會去想這麽深奧的問題。江長明更可氣,誰都說他年輕有為,是中堅力量,是後備軍,屁,混蛋一個,天生的胸無大誌,也無大謀。尚立敏給他起了個外號,夾生飯。意思是江長明既不像純粹做學問的,也不像一心謀權術的。哪頭都沾點,哪頭都不靠邊。加上他又是個情種,陷在感情的旋渦裏拔不出來,這種男人,能成大器,簡直是天方夜譚!


    果果又叫起來,聲音很怪,嗚嗚的,很悲涼。這畜牲,把我的聲音給哭了出來。尚立敏覺得果果發出的聲音不是它的,是她的,是她想發卻又不能發出的。那是哭,是悲鳴,是一個人對世界的絕望還有不甘心,總之,是她此時的心境。她一下就對果果有了感激,原來它是一條很通人性的狗啊。這麽想著,腳步已來到紅木小院前。


    尚立敏決然沒想到,賊頭鼠腦鑽屋子裏偷翻東西的,竟是六根!


    “好啊,原來你是賊!”當下,她就撲過去,撕住六根衣領,“我真是看錯了你,沒想你竟幹這種事。”


    “我幹啥事兒了?”六根驚慌之極。突然闖進來這麽個女人,把他快嚇死了。


    “還說沒幹,手裏拿的啥?”


    “啥也沒拿。”六根邊說邊急著往懷裏藏東西,可那東西偏是跟他作對,越急越藏不進去。


    “拿出來吧,乖乖兒拿出來,不然,我就叫人。”尚立敏伸出手,她已看清六根手裏拿的是啥。


    “你走開,甭攪亂,這兒……沒你的事。”六根有些結巴,對尚立敏這種女人,六根還是有些怕的。


    “我走開?你說得好聽,你鑽人家屋裏,偷人家東西,還讓我走開?拿出來!”尚立敏斷喝一聲。


    六根氣死這個女人了,他正看得投入哩,正被棗花的秘密驚得心兒怦怦直跳哩,她就給跑來胡鬧了。


    兩個人後來撕到了一起,六根明顯不是尚立敏的對手,情急中,他咬了尚立敏一口,尚立敏沒想六根會這麽歹毒,抱著手號叫的空,六根已抱起紙箱,逃了。


    果果沖尚立敏狠勁兒地叫了一會兒,撒腿去追六根了。


    第二天,尚立敏將這事說給江長明,她是硬著頭皮說的,因為她實實在在看見了六根手裏的東西,這事不能不跟江長明說。沒想,江長明極不負責地甩過來一句:“那是人家的事,你操什麽心,你的心應該放在工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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