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長明站到一輛卡車下,借著卡車遮擋正午狠毒的日頭。他看到農民當中有幾個自己熟悉的人,正要走過去打招呼,就見一行人在五佛縣長的陪同下來到路障前,江長明認出中間那位是五涼市副市長龍勇。龍勇先是問了一下情況,然後跟黑臉漢子說:“先把路障拆了,水的問題我們馬上協調。”


    “憑啥,你咋不協調好了再讓我拆路障?”


    “知道不,你這是犯法。”龍勇耐著性子,跟黑臉漢講道理。


    “雞巴個法,你說犯就犯?有本事你把老子抓去,還能吃幾天官飯。”黑臉漢子一點不給龍勇麵子,他身後的人立馬起鬧,叫囂著讓龍勇滾開。


    “你聽不聽,再胡來我讓警察把你抓走。”五佛縣長急了,看樣兒真想叫警察。


    “你敢,格老子的,由著你了!”人堆裏突然擠出一胖女人,聲音洪亮地罵五佛縣長。江長明一看,正是車上跟自己說話的那婦女。就見她一邊擦著頭上的汗一邊撲到縣長麵前,“抓,抓啊,你今天要是不抓,就是老娘下的。”


    人群嘩一下爆出猛笑,這話在五佛地界上,罵人是最嚴重的。


    五佛縣長往後趔了趔,沒想胖女人一步上前,大胸硬是逼在了五佛縣長身上。“有本事你抓啊,往後退個啥,你個有娘養沒娘教的,跑這兒耍啥威風,有本事給我們要水去。”說完她拎出塔兒寺的聖水,灌了一口,把水壺遞給黑臉漢,“喝,這是聖水,就剩一口了。”


    人群又是一陣鬧笑,江長明這才知道,胖女人是黑臉漢的女人。


    龍勇大約是被胖女人的氣勢給嚇住了,不露聲色地退到人中間,一言不發。


    胖女人得勝似的,一屁股坐在木桿上,差點將木桿壓折。


    太陽死命地曬,一股青煙從地上騰起,公路兩邊很快熱得站不住人了,人們無望地紛紛退去,四下尋陰涼,可哪有陰涼。五佛雖是二陰山區,但山上偏是不長樹,糙都沒幾根。站在公路邊,你能清楚地看到蒼浪跟五佛的分界,哪兒綠斷了,哪兒就進了五佛。


    蒼浪跟五佛不在一個市,要解決這矛盾,怕光來個龍勇還不行。局麵一直僵持著,江長明回到車上,拿了包,車是不能前行了,他想走著去五佛縣城,一邊走一邊看看五佛的旱象。


    3


    旱。到處是大張著等水喝的嘴。


    土地幹得裂開二尺長的口子,地哪還有地的樣子,分明是一張幹牛皮,硬噘噘的,腳一挨格巴格巴響。麥子卷了,不是鐮割的,太陽卷的。一半人家索性就沒收,還收個啥呀,望一眼心都要爛,其實那已不是麥,是枯黃的糙,是農人風幹的淚。


    包穀曬得有皮沒毛,本該肥綠的葉子枯焦一片,風一吹發出嚓嚓的響,穀穗剛露出頭便被曬了回去,就像夭折的孩子,死在了繈褓裏。江長明接連看了幾塊地,心裏響出一聲嘆,遲了,就是一黃河的水流過來,也無濟於事。


    洋芋地更慘。壟起的地溝原本肥肥沃沃,拳頭大的洋芋會讓地溝格外壯實,油綠的洋芋秧讓人很容易聯想到豐盈的女人,可江長明的眼裏,卻分明是一派塗敗,地溝癟癟的,怕是連雞蛋大的洋芋都沒結下。秧哪還像個秧,一撲兒一撲兒的,全都蔫敗在地裏。幾隻羊拚命地把頭牴在壟溝裏,想借秧苗尋點陰涼,折騰了半天卻發現是徒勞。羊惱了,它們的眼裏讓太陽曬出了血,它們必須得發泄,這樣的毒日頭不發泄就得悶死。於是幾隻羊在江長明眼皮底下互相牴起仗來,它們把憤怒發向對方,結果一隻羊的眼戳瞎了,血汩汩流出來,其它的羊立刻伸出舌頭,爭搶著舔起來。


    江長明不忍再看下去,他的嗓子裏直冒火,望著被火燒光一般的大地,心禁不住抖成一片。記得第一次來五佛,他還不到三十歲,到處是豐收的景象,水澤良田,滿目綠盈。這才幾年呀,咋就變成了這樣?


    江長明拿出最後一瓶農夫山泉,剛把蓋子擰開,噌,不見了。扭身一望,幾個裸著屁股的小男孩仿佛搶到金子一樣,一溜眼不見了。


    遠處的村莊,近處的農田,無不在驕橫的太陽下發出嗚咽。


    江長明的心被震憾了。


    胡楊河啊胡楊河,你不是被譽為母親河麽,你不是哺育著一代代的沙鄉人麽,你不是潤澤著這兒的一糙一木麽,何時你變得如此殘忍,竟置幾十萬人的死活不顧?!


    趕到縣城,天已擦黑,人們光著膀子,一溜擺兒坐在街巷裏納涼。夜幕下的街巷充斥著揮不走的汗臭,還有一股焦腥味,風卷著沙塵,打在城市的臉上。城市的疼痛是堅硬的,不像鄉村那麽溫和。江長明聽到不少人在罵天爺,說把雨都下到南方了,寧可把南方淹死也不給北方灑點尿珠子。


    日他姥姥的,再曬,就把人也曬死了。


    老範並沒有在賓館等他。


    老範是縣治沙站的站長,快六十歲了,一直嚷著退,卻終也沒退掉,現在還在位子上。他是五十年代農大的高材生,跟鄭達遠差不多,隻因出身問題,從北京發配到了五佛,這一生就跟五佛的沙漠攪到了一起。不幸的是文革中他被打壞了腿,落下了終身殘疾,現在走路還一瘸一拐的,行動不大方便。


    江長明登記好房間,縣上的賓館沒有空調,室溫在38度以上,置身進去,仿佛掉進了蒸籠。江長明灌了一肚子涼水,走出來。就看到老範一瘸一拐的從街那頭走來。


    見了麵,老範訴苦道:“忙死了,一天下三趟鄉,人像驢一樣推磨。”一問,才知是縣上全力抗旱,每個幹部都包了點。老範他們包了三個村,都是沙漠沿線的,鬧水荒鬧了一月。老範單位又沒錢,雇不起車,沒法給村民拉水,村民天天上訪,老範天天挨批。這不,他剛從冰糙灣回來,又要趕到亂石崗去,說是那兒搶水搶出了人命,把個老漢打死了,警車等著他呢。匆匆說了幾句,一輛警車開過來,老範跳上了車,臨走又喊:“你別亂跑呀,下麵喝的水都沒。”


    江長明的確沒想到旱情會這麽嚴重。


    他回到賓館,收看當地新聞,才知道五佛縣十二個鄉鎮斷了水,農作物顆粒無收,三萬多隻羊已渴死。


    五佛縣長正在電視上做緊急動員,要求各界迅速行動起來,伸出援助之手,為抗旱救災做貢獻。江長明想起路上他挨胖女人惡罵的情景,禁不住替縣長叫起屈來。這麽大一個縣,可真夠他忙的。


    江長明當即打電話,把這邊的情況說給孟小舟,要求所裏派一輛車,幫老範他們給農民送水。孟小舟沒想到江長明會這麽快到達五佛,他心裏還存著僥倖呢。一聽江長明要車,沒好氣地就說:“你還是回來吧,眼下所裏工作一大堆,你擅自去下麵不合適。”


    江長明猛就來了氣:“怎麽不合適,我的課題在下麵,難道要我坐在辦公室裏搞科研?”


    孟小舟說:“大家都有課題,誰都以課題為由排斥所裏的領導,這工作還怎麽幹?”


    “什麽,排斥領導,你這話我怎麽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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