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這時,外麵突然響起嘹亮的花兒:


    正月裏的沙棗花正月呀正


    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燈


    花燈一串明呀


    小妹妹散散你的心


    二月裏的沙棗花龍呀龍抬頭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上彩樓


    彩樓萬丈高呀


    小妹妹小心閃壞腰


    三月裏的沙棗花三月三呀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


    江南路好遠呀


    小妹妹搭個火輪船


    玉音停下筷子,尋聲望去,卻見月光撩人,沙漠深邃。


    “是六根。”棗花突然低下頭,說話間臉無端地一紅。


    玉音收回目光,繼續吃她的飯。神思卻片刻間不在院裏了,想起路上聽到的花兒,六根這個名字便在腦子裏突突地跳。


    院外的花兒又響起來,嘹亮得能把夜幕撕碎。


    四月裏的沙棗花四呀月八


    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黃瓜


    黃瓜大的大呀


    小妹妹小的才開花


    五月裏的沙棗花五呀端陽


    我和我的小妹妹過呀端陽


    雄黃酒兒呀高升上


    小妹妹邊喝邊拉家常


    六月裏的沙棗花熱呀難當


    我和我的小妹妹fèng呀衣裳


    fèng外藍單衫呀


    小妹妹小妹妹快穿上


    玉音的目光怪怪地盯在姑姑臉上,姑姑裝做沒看見,起身去滅灶火。火苗兒撲地竄起,映得她臉分外地紅。


    六根唱了一陣,大約得不到回應,沒了聲。


    沙漠一下靜得人難受。


    2


    棗花終究還是沒聽玉音的話,死活不去醫院。玉音逼急了,她便說:“頭疼腦熱的誰不得,天天跑醫院,日子還過不過了?”其實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身體燒得難受。如果不是玉音,她可能又要在屋裏躺一天。


    “你這過的叫啥日子?”玉音也有點來氣,怪姑姑不把身體當身體。


    棗花笑笑,說:“身體是個啥,不就一個肉疙瘩,你讓她閑著,她才跟你鬧呢,天天把她放風裏吹,沙裏曬,看她還跟你扭勁兒?”


    玉音讓棗花嗆得說不出話。


    一夜的談喧,玉音對姑姑的日子已有所了解,自打上次銀城回來,姑姑便把自己關在了沙窩鋪,一次村裏也沒去。父親牛根實倒是來過,想在她這兒借個腳,跟六根合上放羊,沒想卻讓姑姑給拒絕了。姑姑說,她想一個人靜著,有了別人她不自在。父親是別人麽?玉音想了一宿,還是沒弄明白姑姑的心思,倒是天亮時讓姑姑一句話點醒了。姑姑說:“這人啊,啥日子過久了,就成了那日子裏的一片雲,要是把它趕到別的日子底下,那雲忽兒就沒了。”見玉音盯住她望,姑姑又說,“就如這紅柳,沙刺,你給它挪個地方,能活麽?”玉音哦了一聲,多少懂了些姑姑心思。姑姑仍嫌玉音不明白,嘆氣道,“活在天上的活不到地下,長在沙窩裏的長不到山上,人跟物兒一樣,都是個命。就說那人……”


    姑姑突然不言喘了,久久地閉上眼睛,心事很重的樣子,再睜開眼時,已是兩汪深淚。


    玉音知道,那人便是鄭達遠,姑姑還沒從鄭達遠的死中解脫出來。


    上午,姑姑強掙著要去二道梁子,說前幾天颳了風,把周圍的塑料呀啥的刮到了樹裏,要是不清除掉,會把樹纏死。二道梁子的樹是年頭上新栽的,將近十畝,錢還是那人出的,可成活率很差。姑姑怪今年的天氣,一場雨也不下,再旱羊都沒糙啃了,這些樹八成活不下。又怪狠心的城裏人,跑哪兒玩不好,單是跑沙漠裏湊熱鬧,把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帶了來。都嫌彈沙漠,其實沙漠才是最幹淨的,你把它弄髒了,弄亂了,它不惱才怪。


    一提起沙漠,姑姑的嘮叨就沒個完。玉音逼著姑姑吃下藥,摸摸燒的不是太厲害,便陪了姑姑往二道梁子去。藥是那個叫六根的羊倌帶來的,要是少了六根,姑姑怕就讓病給放倒了。


    六根的羊圈就在二道梁子下,沙棗樹圍起的籬笆,插著密密的酸茨、紅柳枝,就把羊給圈嚴實了。邊上一間土坯房,破破爛爛的像是電影城裏的道具。那兒最早住的是六根的爹,一個一輩子隻會在沙漠裏放羊或唱花兒的男人,前些年因為牧羊稅跟鄉幹部吵架,讓鄉幹部罵了句羊日的,氣死了。七十好幾的人,放蕩了一輩子,竟聽不下那麽一句話。六根子承父業,打五佛縣的老家趕來,接起了羊鞭子。


    羊一早出了圈,此時的二道梁子靜靜的,風還沒有起,羊圈旗杆上的那塊紅絲布動也不動。姑姑指著土坯房子說:“六根是個好羊倌哩,比他爹強。”


    玉音的心思不在六根上,六根是誰跟她沒關係,她在想如何說服姑姑,離開沙窩鋪,回到村子裏去。再要這麽過下去,哪天死了都不知道。姑姑快五十了,一輩子窩在沙窩鋪,就知道種樹、守樹,樹比她的命還要緊。也不嫁人,也不生娃,真不知她想個啥?


    剛到二道梁子,六根的花兒就漫了過來:


    提起個涼州城四下裏掛紅燈


    張員外家的姑娘在繡樓裏蹲


    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兒明


    春風擺動了嫩楊柳


    三月裏桃花開新郎把樹栽


    捎書帶信要一個荷包袋


    郞要荷包袋就得自己來


    為何捎書又把信兒帶


    年年長在外夜夜不回來


    見不上個麵你繡個荷包袋


    郎要荷包袋你就自己來


    實話說把白銀子捎上十兩來


    姑姑一聽,臉騷紅地說:“這個六根,清早八時的,亂唱個啥。”說完便蹲下身子,細心地揀起塑膠袋來。


    二道梁子的樹的確長得病歪歪的,遠一看像樹,近一看全是些指頭粗的燒柴苗子。揀著揀著,姑姑便罵起白縣長來,說他真是個白嘴貓兒,今年可把她害苦了。


    原來這樹苗是白縣長通過鄭達遠供的,說是縣上成立了個什麽沙生植物科技開發公司,要了沙漠所不少贊助,還以每枝十五元的價格,賣給姑姑這些樹苗。結果一種下去,姑姑就知道上了當。偏是鄭達遠對白縣長信任得很,說他也是個一心想治理好沙漠的人,姑姑便不好再說。但樹苗擺在這裏,一看就不是好苗,肯定是山裏林場胡亂種下騙人的。


    姑姑說著揀著,幹的很投入,玉音卻沒一點興趣,望望四周茫茫的沙漠,心無端地就讓惆悵給塞滿了。


    晌午時分,父親牛根實來了。頂著頂破糙帽,披著件汗衫,遠遠地就沖二道梁子喊:“棗花——玉音——”


    聽見父親的聲音,玉音忙從樹林裏走出,她看見父親黑黑的臉,渾身的汗。


    “你個崽娃子,來也不看爹,就知道你姑姑。”父親還是習慣用他的大嗓門說話,就像喝嘆村上的社員。


    玉音嗓子哽著,看到父親又黑又瘦,整個變成了羊倌,眼裏的淚就下來了。她走過去,顫著聲兒喊了一聲“爹”,牛根實嘿嘿笑了笑,糙帽一抺,說:“我娃又出脫了。”又問:“放多少天假,還要不要到外頭調查去?”前幾個假期,玉音總是匆匆回來,又匆匆走了,說是搞社會調查,家裏連五天都沒待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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