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愛(12)


    少奶奶燈芯的怕是打管家六根死後開始的,等馬巴佬讓亂石打死,這怕,就又深了一分。三年大災帶給她的感受太深了,打內心,她不想再死人,真的不想,可……


    一連幾天,她都不說話,說甚哩,還有甚可說?尤其聽到燒死的還有日竿子和芨芨,這心,就苦焦成了一片。有時,死人也不是解脫事兒的惟一辦法啊。這樣解脫下去,不敢想,真不敢想……


    她想起涼州城蘇先生的話,這心,要是讓恨灌滿了,就再也進不得陽光,進不得雨露。她想起後山半仙劉瞎子給石頭禳眼時說過的一句話,世間萬物,都有定數啊。興許,這就是定數?


    她默默地走進北廂房,解開命旺身上的繩索,爾後進了上房。


    東家莊地趴在炕沿上,難受得要死,屋裏瀰漫著一股臭味。木手子端水進來,望了她一眼,勾頭給東家莊地洗身子。這些日子,木手子端屎端尿,精心侍候,他沉默的嘴巴跟誰也不說一個字,溝裏發生大火的事,他竟然一句議論也不參與。燈芯看了一眼木手子,忽然發現他的眼睛深陷進眼眶裏,像是害了場大病。


    公公的痛苦讓燈芯心裏再次掀起一股難言的浪,她並不想讓公公死,還祈禱著他多活幾年,她隻是咽不下一口氣,要給命旺和丫頭蔥兒圓房的那口氣。這陣,她的心突然動了,一股惻隱之情湧上來,畢竟,是她公公啊。她跟木手子說,去叫仁順嫂吧。木手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去了。燈芯站門口呆想了會兒,腦子裏再次晃過一個疑問,那場莫名其妙的大火到底是誰放的,難道真會是二拐子?


    後山半仙劉瞎子是在快進臘月門時來到溝裏的,這次,他跟下河院沒打一聲招呼。


    溝裏有戶人家家裏不安穩,老婆、娃娃接連鬧了幾場大病,快進臘月時豬又瘟死了,就用青驢兒馱他來禳眼。後山半仙劉瞎子老了,腿腳也不那麽靈便,他對禳眼的事看上去也不再那麽熱心,法場做得有一著沒一著的,很不成樣子。做完,他跟那戶人家說,拿醋多熏熏屋子吧,下河院不是有那麽好的醋麽?


    少奶奶燈芯聞訊趕去時,後山半仙劉瞎子已騎著青驢兒在回去的路上了。山岰裏,冷風中,少奶奶燈芯一把拽住驢韁繩,叔,你不能就這麽走啊,來了,說甚也得吃碗飯,喝口水……


    後山半仙劉瞎子在驢上猶豫很久,說,娃,不了,下河院的飯,不是我這等人吃的啊——


    叔——


    娃,聽叔一句話,甚事兒也不能過,過頭的話說得,過頭的事做不得,你還年輕,往後路還長著哩,聽叔一句勸,收心吧。


    叔,不是我做的呀,真不是我啊,叔——


    後山半仙劉瞎子揚起手裏的棍,照準驢屁股敲了一下,青驢兒放開四蹄,噔噔噔遠去了。


    一場大雪落下來,紛紛揚揚。


    這一天,二拐子的丫頭蒿子被帶進下河院,頂替丫頭蔥兒侍候起了東家莊地。


    痛失(1)


    少奶奶燈芯想,要是那夜抱她下轎的是七驢兒,一切會不會是另番樣?每當七驢兒靈巧的雙手從身上消失後,少奶奶燈芯就會掉入這怪誕的怔思中。


    這是寒冬的一個晚上,七驢兒踩著齊腳深的雪消失了,白茫茫的大地扯遠了她的思想。本來說好冬日天冷不必來了,七驢兒忠誠的腳步卻風雨無阻地給她把迷亂和飛翔一併送來,短暫的迷醉後心頓若掏空般無歸無依,隻有借這雪的柔情多少尋一點慰藉。


    臘月二十三小年後晌,院裏一片忙亂。少奶奶燈芯得空走出來,四下找尋馬駒,驚見馬駒爬在北院老樹上,不知何年的老樹已枯朽如柴,幹裂的樹枝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驚得燈芯雙腿發軟癱在地上。樹下,竟站著不知何時跑進院裏的二拐子!二拐子咧著嘴,使勁鼓動馬駒再往高裏爬。少奶奶燈芯掙紮著喊了一聲,不要啊……就聽二拐子又沖馬駒喊,有種你爬樹梢上啊,你個嚇死鬼。燈芯癱成一片的目光不敢再往馬駒身上看,懵懂中就覺馬駒完了。天殺的惡人呀!


    “呀”字還未落地,就聽哢嚓一聲,樹枝斷了。二拐子接住馬駒的一瞬,木手子斜刺裏撲出來,掄起鐵杴就朝二拐子頭上砍。沉浸在快樂裏的二拐子哪料想會冒出個木手子,嚇得抱頭鼠竄,肩胛上還是挨了一下。木手子一氣將二拐子追出院門,才恨恨地折身回來。見燈芯還軟在那裏,扶起她說,你甭害怕,驢畜牲再敢動馬駒一指頭,我剁了他。


    虛驚過後,少奶奶燈芯的心思集中到木手子身上。


    木手子近來古怪的行為惹得燈芯常常拿眼看他,越發深陷的眼睛裏是一種不為人察覺的光,狗一樣敏捷的身子冷不丁從哪個角落冒出來,嚇得院裏每個人都在躲他。更是他冒著嚴寒,在西廂往外那個曾經開過豁落的牆頭上碼了一層土塊。燈芯從那怪怪的目光裏嗅見一股異味,一日裝做不經意地突然提起那場大火,驚得木手子手裏的料桶騰地掉地,牛料撒了一地。


    少奶奶燈芯終是清楚了。


    過年時少奶奶燈芯特意叮囑後院屠夫,殺了一隻豬扛到木手子家。豆秧兒被這過於厚重的賞賜弄得不知所措,顫驚驚盯住男人問,憑甚給你一頭豬?木手子一邊忙活一邊說,給你就吃,問那多不嫌嘴困?


    一場瑞雪裹著濃濃的年味降臨到溝裏,家家戶戶忙著貼春聯掃院子時,鳳香上氣不接下氣跑來說,石頭不行了。


    丫頭蔥兒沖喜的壯舉最終以失敗徹底告終,二十剛出頭的石頭在這場瑞雪裏永恆地閉上了眼睛。少奶奶燈芯趕去時,丫頭蔥兒的哭聲已嘹亮地響起來,石頭一臉安寧躺在炕上。突然而至的悲痛讓燈芯無法接受,隻覺整個身子都隨白雪飄起來,晃晃悠悠要把她帶向某個地方。


    這個年她是在一場大病中度過的,等熬過來時已是春暖花開,百糙爭綠。芬芳馥鬱的溝穀看上去怎麽也不像經歷了一場生死浩劫,倒像是一切太平,萬物呈祥。少奶奶燈芯對大自然這種不知人間悲苦的冷漠恨之入骨,就連一向令她神思飛揚、心血激盪的油菜花也讓她關到眼外。終日守著十七歲的小寡婦蔥兒悲聲嘆息,仿佛美麗的日月從此要讓她永遠堵在門外,暗淡的心情再也不肯為下河院帶來一絲一毫的希望。


    後山中醫劉鬆柏精湛的醫術醫得好身子卻醫不好女兒心事,隻能無望地背起藥箱,躲到後山採藥去了。


    糙繩男人和木手子像兩條忠實的護家狗一刻也不敢鬆懈地守護著下河院,就連七驢兒這樣的常客也讓他們拒在了門外。二拐子像條癩皮狗,隔空不兮就要跑車門外鬧騰,但是一看到那兩雙獵狗一樣的眼,頓時便沮喪了。


    馬駒被徹底關起來,再也出不得院門一步。


    日子在異常艱難的步子中緩緩走進六月,小寡婦蔥兒夜裏無意間說出的一句話突然讓燈芯驚坐起來,瞬間悲傷去了一大半。一把抱住蔥兒,悲喜交加地說,我的傻丫頭呀!


    丫頭蔥兒脫光了衣裳睡覺時問,石頭襠裏那個硬棒棒是做甚的呀?


    少奶奶燈芯走出下河院這天,天藍得透明,一望無際的菜子歡騰著,雀躍著,把勃勃的、抑製不住的生命啟示傳遞給她。站在地埂上,心嘩一下開朗,猶如春天解封的大地,新芽拱破堅硬的地皮,奔騰的河水沖開冰封的河穀,天地間萬物不息的洶湧聲音穿透心肺,激起一浪一浪的喧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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