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曬得人身上發餿,菜子卻像卯足了勁地瘋長。東家莊地年前的話沒說錯,今年確是個好年景。少奶奶燈芯有心思到地裏轉時,菜花早已滿山遍野,滿目的燦黃登時讓她陰著的心一片晴朗,像是一隻箱子裏困久了的蜜蜂,見著花香便不管不顧。踩著青青糙地,尋著一片一片的菜花往深裏走,果然見放蜂人早在溝裏擺好了蜂箱。放蜂人來自遙遠的南方,卻對這神秘的溝穀有著割捨不下的情感,每年大雪紛飛收拾起蜂箱遠走他鄉,等菜花的味道漫過溝穀時便又神奇的出現。放蜂人是一對中年夫妻,遠遠沖燈芯招手,臉上的笑跟菜花一樣燦爛。燈芯大膽走過去,卻聽他們說一口地道的溝裏話,心一下近了許多。這個下午她是在愉快的談喧中度過的,回來時手裏多了罐蜂蜜。放蜂人說蜂蜜清咳化痰,清火利尿,有著中藥的神奇療效。


    飯後,安頓奶媽仁順嫂將蜂蜜跟枸杞一塊熬了餵公公喝,自個快快出了門,朝沙河沿楊樹林走去。


    沙河水淺了許多,河底石子清晰可見,浪花打著朵兒歡快地跳躍,落日映出的波光一暈一暈,沙河就像一條長長的飄帶,舞著動著,飄向遠方。腳下的青糙沒過腳踝,每踩一步,身子都會軟軟打出一個顫兒,披滿霞光的楊樹林微風中婆挲起舞,墨綠的葉子泛出熒惑的光芒。落日讓一切變得美妙,雲煙氤氳中燈芯一步步走近水磨房。


    當年東家莊地一怒之下轟走老管家和福,連工錢都沒給他算。老管家和福沒一句辯解之詞,終有一天,東家莊地差人帶話,讓老管家和福去水磨房。磨房共有兩盤磨,一盤磨牲口飼料,一盤磨麵。這是莊地叔叔置下的產業,據說當年是拿五匹棗紅走馬換下的。和福到磨上後,終日閑不住,便在磨房四周植起了樹,到現在,闊大的楊樹林已能掩住水磨房了。


    少年石頭立在磨溝上,盯著水發呆。燈芯從身後輕輕挪步過去,猛一下捂住石頭眼睛,頑皮樣像個孩子。石頭並不驚嚇,知道姐姐來了,便輕輕捏住那雙手,好久不丟開。進了磨房,燈芯問,咋不吃飯去?


    和福死後,少奶奶燈芯將鳳香接到下河院,由奶媽仁順嫂照管了一月,現在幫後院做些零活,娘倆的飯都在下河院吃。石頭說了聲不餓,便又勾下了頭。燈芯佯裝生氣說,再要是不去吃飯不理你了。少年石頭抬頭望著燈芯,眼裏是一片感激。要不是姐姐燈芯,這段日子他真是頂不過來。現在好了,悲痛煙一樣散去,目光也漸漸變得清澈。少奶奶燈芯伸手將他攬懷裏,兩個人站在磨房門口,望著夕陽點點下去。


    石頭說,管家六根來過。燈芯問,他來做甚?


    他讓磨房轉起來。


    還說甚了?


    還說,我要不好好聽話,他攆了我。


    哦。燈芯心裏詛咒一聲,嘴上卻問,磨啥時能轉起來?


    石頭說,齒輪葉子壞了,我修不好,管家又不讓別人修,還罵我看了這久的磨房連齒輪也不會修。石頭眼裏的委屈滲出來,修齒輪是大人幹的活,石頭下到磨塘裏,連齒輪都夠不著。


    借種(9)


    少奶奶燈芯安慰他,不要緊,明兒個我讓人來修。


    這個黃昏,少奶奶燈芯讓石頭帶著她從水磨後麵鑽進去,一個巨大的齒輪閃在眼裏,她問了許多,才弄清水磨是怎麽回事。原來水從磨槽裏快速衝下來,打轉齒輪,大齒輪帶動木軸,木軸再帶動磨盤,咯吱咯吱的水磨聲才能響起來。


    燈芯望著齒輪發了會兒呆,想不到那山謠般好聽的曲兒是這樣發出的。還在後山的時候,她曾無數次聽爹談起過水磨,爹像是對水磨情有獨鍾,每次談起總會閉上眼陶醉半天。爹的述說裏水磨已變成她今生的一個心結,仿佛隻有到這裏,隻有沉浸到山謠般動聽的聲響中,她的心才能寧靜下來,幸福才會將她簇擁。現在水磨裏多了可愛的少年石頭,燈芯的心便牢牢跟水磨拴在了一起。


    齒輪下麵是深深的磨塘,聽石頭說,日子久了磨塘裏會生出水獺,前年他爹還抓出一個哩,給了東家,東家高興壞了。


    石頭還在高興地說,燈芯卻神思恍惚地不知想什麽,心思像是飛到了別處。水槽的水劈劈叭叭打下來,打在齒輪上,濺到燈芯臉上,頭髮濕了一大片,兩個肩膀也讓水淋濕了,石頭怕她著涼,硬拽著她回到了磨房。


    一連幾天,少奶奶燈芯的腳步不由得就停在了水磨前,跟以前不同的是,來了便站到水磨後,盯住磨塘發怔。


    這個夜晚,燈芯沒睡著,腦子裏總是老管家和福的慘狀和少年石頭憂鬱的眼神。後半夜奶媽仁順嫂跑到西廂房說,東家越發重了,要是一口氣接不上,人怕是要過去哩。說完就流下了眼淚。少奶奶燈芯突然發了火,哭什麽喪,下河院還嫌眼淚不夠嗎?


    第二天她騎馬去了後山,公公一日不好,心裏就一日不得踏實。


    幾乎在燈芯策馬上路的同時,一條消息秘密到了管家六根耳朵裏,磨房水塘裏有水獺,石頭天天夜裏抓哩。


    傳這話的正是當初把迷魂粉兒灑了一半的三杏兒。


    第三部分


    除惡(1)


    後山中醫劉鬆柏讓少奶奶燈芯硬拽來給公公強行號脈的舉動激怒了東家莊地,中醫劉鬆柏剛伸出手,東家莊地怒不可遏地說,走遠些!罵聲過後,一連串的咳便響起來。中醫劉鬆柏手在空中劃了個傷心的弧,無奈收回了。沖自家女兒望一眼,黯然傷神道,他這脾氣倔著哩。少奶奶燈芯沖躺著的公公道,誰想害你哩,家你不要了,兒子你不要了,連孫子你也不要了?


    一聽“孫子”兩個字,東家莊地閉著的眼嘩地睜開,驚坐起來問,你說甚?


    少奶奶燈芯掉轉身子,沒理公公,噌噌噌出來了。東家莊地一把抓住奶媽仁順嫂,真的有了?


    奶媽仁順嫂茫然地搖搖頭,她真是不知道,這陣兒她的心思全在東家莊地上,哪還能顧得了燈芯。這時就聽中醫劉鬆柏說,燈芯有了身孕,三個月了。


    東家莊地蹦地跳下炕,抓住親家手,真的呀?!


    中醫劉鬆柏再次點點頭,東家莊地哇一聲蹲地上哭開了。天老爺,你總算長著雙眼啊!哭完,一把抓住中醫劉鬆柏,我喝,我喝還不成麽?喲嘿嘿,你看你,還親家哩,這大的事也不早說!


    他的病瞬間好去了一半。


    下河院關於中藥的禁忌就在這激動人心的熱鬧聲中輕輕鬆鬆給打破了,不出半個時辰,一股子藥味從廚房騰起,久久地,久久地彌散在這百年老院上空,也許是禁忌了幾十年的中藥對這座院落有一種解不開的情結,這一夜,院裏的中藥味竟是那般的濃,一溝人都聞見了那股藥香。


    這個夜晚發生的事遠不止這件,半夜時分,就在東家莊地喝了中醫劉鬆柏親手熬的中藥睡下後,一條神秘的黑影兒打沙河沿那邊摸出來,穿過迷濛一片的楊樹林,摸到了水磨房。一條水獺值一匹走馬錢,管家六根可不想放過這個絕好的機會,跟日竿子他都保密著沒說。睡在磨房的石頭讓踹門聲驚醒,聽是管家六根的聲音,沒敢磨蹭,開了門就聽管家六根讓他閘水。石頭猶豫了一陣,這深的夜,閘水做甚?可他不敢問,管家六根的話就是聖旨,問得不好就是一嘴巴。雖有燈芯疼他,可見了管家六根石頭還是怕,跑到水槽口放下木閘,水槽的急流不見了,齒輪咯咯呀呀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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