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種(5)


    我恨不得宰了他。


    看你,氣量小了不是?犯得著雞毛蒜皮跟他鬥,小不忍亂大謀,不能上他當。勸了半天,才把六根火壓住。日竿子拿出一瓶白幹,二人喝了,六根說,我要弄不垮下河院,我他媽不是爹娘養的。日竿子接話道,莊地有啥心機,是和福。


    二人便編排著將和福狠狠罵了一通,罵完,日竿子說,不能由著他,這事你交給我,我就不信他和福是銅捏下的煙鍋子,還寶貝得不成了。


    從日竿子家出來,夜已很靜,六根心裏窩著火,就想找地兒發泄,不由自主來到了下河院,喊開車門,進了院。白日喧鬧的下河院此時睡死了般,昏黃的馬燈映出院子的輪廓,若明若暗,六根禁不住想起剛進院裏當長工的情景。是爹死後不久,因為欠了下河院棺材錢,莊地讓他放三年羊頂了。那年他十二,清清楚楚記著爹死時說的話,娃,爹是給下河院開新巷累死的呀……冥冥中覺得爹活了過來,站他麵前,手撫著他的臉。他忍不住說,我要把老巷新巷全毀了,全毀了呀!


    風捲起來,吹得身子發抖,六根站了好久,才想起進屋,往耳房拐的一瞬,忍不住朝西廂房巴望一眼,倏地,一個影子閃眼裏,從北牆豁落跳進來,眨眼不見了。六根當下一驚,心想真還有賊,瞬間便明了不是賊,血一下湧上來,沒做猶豫就往西廂院走,越牆進去,果然聽到屋裏有動靜,像是兩人爭吵,還有推搡聲,等聽清是二拐子跟燈芯,管家六根的心便跳了起來。


    管家六根揣著狂跳不安的心摸回自個的屋,左睡右睡睡不著,西廂屋裏撕撕扯扯的聲音讓他逮到了一個置後山女人於死地的新把柄,而且,那聲音,一下讓他的身子興奮起來。管家六根好久都沒偷聽過窗根了,那根睏乏的神經這一刻竟無比的活躍。他不自禁地就穿衣往外走,巷道裏轉來轉去,腳步竟鬼使神差又到了叔叔日竿子家。管家六根正要喊門,忽然聽見裏麵有窸窣聲,日竿子大約是喝了酒,這夜也出奇地活躍,管家六根遂像幽靈一般將耳朵貼向窗欞,天呀,屋裏發出的,竟是嬸嬸瘋了般的浪叫。管家六根再也控製不住自個,舌頭舔了一下,窗戶爛出一個洞,裏麵的景兒,頓時驚得他目光發直。


    日竿子騎著毛驢南山走了兩趟,什麽都清楚了。老管家和福花一月時間,將老巷重新加固一番。巷擴了三尺,連窩頭都能直起腰進人了。樹沒了一大片,窯客們身上脫了一層皮。


    兩趟裏日竿子完成一件事,大事。等著吧,這回,我讓他把血哭下來。


    管家六根不露聲色,他心裏還就那句話,我要把它毀了,全毀了。日竿子又說了遍,聽得出他心裏有多快活。見六根不吱聲,不滿地說,你聽哩不,人家跟你說話哩。管家六根這才點點頭,聽哩,聽哩,我一直在聽。日竿子又要拿酒,六根腦子裏嘩地跳出那夜看到的景兒,噗嗤一聲,笑道,喝不成,喝上出事哩。一句話說得日竿子摸不著頭腦,埋汰道,瞅你,腦子裏一天不知盡想個甚?


    一場巨大的災難就在管家六根跟日竿子喝過酒的第五個日子發生了。


    東家莊地和少奶奶燈芯聞訊趕去時,整個南山已讓悲痛籠罩住。


    水是半夜時分冒出來的。和福睡覺前,還罵玩牌的人早點睡,趕明兒要張羅著出煤哩。人全睡了後他卻睡不著,老是想哪兒還不對勁,想來想去就記起是窩頭的幾個柱子,後晌他到出煤的窩子裏查看,見二拐子幾個斜躺橫歪著,並沒按二瘸子的話把柱子支穩當。他罵了一頓,把事兒安頓給二拐子。吃晚飯時他問過二拐子,二拐子竟說記不清了。這狗日,整天丟了魂似的,三天兩頭山下跑,事不當個事,這麽想著起身就叫二拐子一同下去,二拐子推說肚子痛,還說你不要命我還要哩,明兒個再往好裏支把誰遲死了。和福罵了聲豬,自個提馬燈下去了。


    二拐子一覺醒來,見天已薄明,起身餵驢,餵完驢想跟和福說一聲,今兒個不想下窯,想好了還說肚子痛。進去不見和福,問了幾個人都說沒見,二拐子慌了,按說支幾個柱子早該上來了,還能睡在巷裏不成。忙喚了窯客下巷,一進巷口就覺濕撲撲的,疑神疑鬼下到一半處,水就洶洶地上來了。跑出巷口,驚呼冒水了呀,巷淹了呀。一聽冒水,窯客們頓做驚鳥散。


    借種(6)


    等二瘸子打另架山上過來,事兒就大了。


    老巷讓水淹了。


    洶洶大水從老巷裏湧出來,卷著黑煤,卷著木頭,泄滿了整個煤場。二瘸子望了一眼,就天呀地呀地叫起來。二瘸子到另架山,是看風巷,明兒個就要出煤,風巷的通風就是關鍵。沒想……


    巷裏冒水是常有的事,但都是小水,窯客們自然有辦法應付。這麽大的水,卻是頭一次見,而且,這絕不是簡單的冒水,要麽,是窯冒了頂,要麽,就是打通了偏巷。二瘸子嚇得嘴都紫了。


    東家莊地和少奶奶燈芯看到的是一片狼藉,整個老巷不見了影,水淹巷塌,幾輩子的老巷毀了。


    老管家和福沒了。


    少年石頭哭喊著撲過去,一口一個爹呀,叫得山抖。


    東家莊地瞪住燈芯,想罵句什麽卻終是沒罵出口,不過心裏不住地詛咒,你日能呀,你威風呀,不信神不信鬼,這回呢?


    少奶奶燈芯忍住悲慟,僅僅一眼,她便啥也明了,擔心的事兒還是發生了。可此時,她又怎能說出口?默站了片刻,她知道自個不能久留,這陣兒,窯客們都在火頭上,弄不好會把所有的氣撒她頭上,硬攙起石頭下了山。二拐子賊眉鼠眼跟過來,瞅瞅四下無人,說,你還是少說話。燈芯一見他這副嘴臉,猛就發了火,滾!二拐子嚇得一個趔趄,朝後縮了幾步,想說甚,看了看燈芯,沒敢,灰溜溜走了。燈芯的恨當下就轉到他身上,心想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夜裏守在新巷口,老巷出煤前一個人也不能進,你個懶死鬼家的,說過的話當飯吃了?


    恨了一陣,燈芯不甘心,喚來二瘸子。二瘸子早嚇得臉色瘮白,嘴唇抖著,站都站不住。


    燈芯黑著臉問,跟你咋交待的?


    二瘸子淚如雨下,出了這樣的事,他知道自個罪責難逃,可還是忍不住道,少奶奶,怪我不好,我二瘸子負了你的厚望。可你哪能猜想到,這窯,比你想得要糟好幾倍啊。不單是老巷不成了,風巷也給堵得一塌糊塗,我撈個瘸腿,顧了老巷顧不了風巷,顧了風巷……


    少奶奶燈芯從二瘸子話裏,聽出一些東西,她收起怒,好言道,你起來吧,我不怪你,知道你也盡了力,隻是,我這心……說著,滾滾淚水已淹沒了她。


    二瘸子顧不上跟少奶奶燈芯多說話,東家莊地還在窯上喝神斷鬼地大罵哩,撈著瘸腿,叫上人設法兒抬和福的屍首去了。


    石頭一家陷入了巨大災難中,鳳香一聽和福出了事,當下昏死過去。燈芯忙喚糙繩幾個幫忙,掐住人中,後又拿尿灌醒,屋子裏一下暴發出山洪般的號啕聲。少年石頭目光癡癡呆呆,打窯上下來,他就成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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