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是日竿子的女人傳出的,這一點燈芯心中有數,離了她,還能有誰?不過,她還是很感激三杏兒。這陣子,她沒少往下河院跑,溝裏那些事兒,一件不落地到了燈芯耳朵裏。燈芯想,傳就傳吧,總有一天,讓你們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騎在驢上,菜子溝就像一把碩大的扇子在視野裏緩緩展開,這溝由東往西,緩緩延開,越西越開闊,目光到了西邊,稠濃得散不開。更是那南北二山,高處看就更為奇怪,這山先是陡陡的,似懸崖一般從天上掉下來,快到溝穀時,突然地放緩,緩出兩片窪來。這兩片窪,便成了養人的地兒。這陣,四下下種的人們鳥一樣撲騰在自家租種的地裏,雪水浸灌下的大地在犁頭的翻耕下泛出濕漉漉的地氣,紅潤的菜子在撒種人手裏舞出嬈眼的弧線。風和日麗,萬物待興,望一眼就能給人陡添不少信心。燈芯喚石頭將驢牽慢些,她要多看看這播種的美景。少年石頭也是滿眼春色,不時掉轉身子,沖驢上的少奶奶發一會兒呆,然後抬起頭,目光直直伸向天空。可惜天藍得透明,萬裏晴空無一絲兒雲。


    一上山道,青驢兒費勁起來。東家莊地本是讓騎了騾子去的,燈芯推說騎不住,換了。騾子跑得歡,會少掉路上很多趣兒。山道一旁危崖聳立,裸露的青石發著寒光,另一側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穀,扔塊石頭下去,半天聽不到回聲。狹窄的山穀隔斷了目光,擠壓得人像有什麽東西從心裏奔出來,瞅著悶聲走路的少年石頭,燈芯忽然問,石頭你會唱花兒不?


    石頭紅臉道,不會。


    那你想聽不?


    石頭望望她,想聽。


    燈芯咳嗽兩聲,清清嗓子,立時山穀裏響起翠鳥般的歌喉。


    青石崖上修路哩,心高得戳在了天裏


    太陽黑了問話哩,月亮是不是在你心裏


    樹上的候鳥報春哩,明日個我就托媒人過去


    河水把路沖斷哩,你爹他不讓我進去


    ……


    真好聽。石頭忍不住掉過身誇讚,無邪的目光撲閃在燈芯臉上,燈芯讓他誇得紅了臉,不好意思再唱了。


    又走了一段,燈芯說,你也唱個吧,不唱悶死了。石頭羞臉道,我真不會,我笨。燈芯咯咯笑了,是讓石頭害羞的樣兒逗笑的。他跟自個男人一般大,可在她麵前,啥時都乖得像個孩子。看著他紅撲撲的臉蛋兒,還有白楊樹一般挺拔的身子,少奶奶燈芯禁不住一陣心動,她從驢上跳下,索性跟石頭肩並肩往前走。灑滿暖陽的青石道上,兩個青春人兒走得是那樣開心。一隻山雀驚起,撲啦啦一聲,丟下一串脆叫遠去了。


    翻過黑雞嶺,下了坡道,就看見自個家的院門敞開著。中醫爹好不驚喜,怪燈芯來也不提前吭一聲,昨兒夜還夢見她抱個大胖小子玩哩。中醫爹的話忽地讓燈芯冷了臉,爹也覺出了失言,岔開話問起了石頭。


    意外(7)


    燈芯告訴爹,他是老管家和福的兒子。中醫爹盯住石頭細望了一會兒,忍不住道,好娃呢,細皮嫩肉的,十幾?


    虛十六。


    中醫爹哦了一聲,目光轉向燈芯,這趟來,可得住些日子再走。


    說話間,石頭已到了外麵,許是讓後山的景給吸引了,這孩子。


    夜飯做的是拉條子,爹不讓燈芯插手,還特意宰了雞,說這雞一直留著,就等她回來。石頭從外麵回來,聽到他們說說笑笑,好不親熱,就到糙房裏先餵了驢。飯後,天黑下來,後山夜黑得早,爹安頓石頭睡好,父女倆坐燈下喧上了。


    燈芯把溝裏的謠言說了。中醫爹抱住頭,一時納悶無話,這事確也難住了他。半天後說,你公公咋個態度?


    還能咋個態度,一雙眼睛吃人哩,這才對頭了沒幾天,又……燈芯垂下頭,心裏難受得說不出來。


    也難怪,天下當娘老子的,哪個不盼,誰個不愁。不過,這事兒難腸哩,要說他那病……中醫爹欲言又止。


    要不就豁出去?燈芯咬住牙說。


    使不得呀,娃,這才剛有了轉機,你不讓他活了?


    好一陣子無話,兩個人讓話題壓得張不開嘴。燈芯一揚頭,甩甩頭髮說,算了,不說了,等他問起了再想辦法。


    也隻能這麽著了,這疙瘩爹是沒法兒解。接下來燈芯說起了楊二,說起了南山煤窯。爹一直沒插話,抽著煙,等她說完,爹才說,楊二是個沒啥主見的人,前些年偷著賣了煤,蓋房娶媳婦,叫六根踏了腳後跟,這以後難,六根說啥他聽啥。爹頓了片刻又說,治他倒是不難,可南山煤窯少了他不行,算來算去,還就他是個行家。煤窯的事你不懂,稍不留心就會死人,一死人窯客就跑光了,窯也就廢了。


    爹的話讓燈芯心黑下來,怪不得公公要忍,怪不得過年要抬頭囫圇豬給楊家,看來不僅僅是大房山裏紅的麵子呀。


    楊二是東家莊地大房山裏紅的娘家弟弟。東家莊地十七歲成的親,當年二嬸林惠音一席話,迫使老東家莊仁禮不得不把延續香火的重任寄託到兒子莊地身上,打聽來打聽去,南山青石嶺上楊家的二女子跟莊地八字最相符,一張帖子下過去,親事便定了下來。大房山裏紅花轎抬進門時,才滿十五歲。那時的下河院是門庭最熱鬧的時候,東家莊地的爹兄弟三人一個把著煤窯,一個把著油坊和水磨,他爹掌管著下河院和溝裏的菜子。弟兄三個守著莊地這麽一個獨苗,都眼睜睜盼著他早日給莊家傳宗接代。婚事辦得異常熱鬧,單是流水席就拉了三天,溝裏溝外凡是跟下河院有點交情的人全來賀喜,菜子溝熱鬧了整整半月。誰知熱鬧還沒持續上兩年,下河院便招來了血光之災,土匪麻五拿長矛將這座百年老院挑得支離破碎,再也沒了往日的快樂。尤其東家莊地,那場血腥將他帶進了深重的暗夜,再也沒了下河院少東家的銳氣。特別是二嬸林惠音生死未卜,凶吉難測,他更是愁得咽不下飯,常常呆坐在二嬸門前,一雙眼睛流出的不知是絕望還是眷戀。他跟大房山裏紅的日子,也算是到了頭。本來,大房山裏紅抬進門,就沒跟東家莊地好好過上一天日子,十七歲的少東家莊地心思完全不在媳婦山裏紅身上,他讓二嬸屋裏的那股氣味完全迷住了,以至於二嬸林惠音被土匪麻五擄走的一年多,他還沉迷在那股氣味中出不來。這樣,老東家莊仁禮不得不另謀打算,在一個秋日太陽火紅的日子,八頂大轎從北山抬進了二房水上漂。水上漂一進門,下河院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大房山裏紅便在落寞和輕視中鬱鬱寡歡,終因鬱積成疾,死在自個冷宮一般的睡房裏,閉眼時還不滿十八歲。


    莊家傳宗接代的心願到二房水上漂進門三年還沒實現,這三年東家莊地相繼失去爹媽,一連串的不幸讓二十三歲的莊地開始相信神漢巫婆,隔三間五請了來鬧,眾說紛紜的迷亂現象和下河院揮不走的陰雲讓剛剛做了東家的莊地六神無主,日子在極度的恐怖和無望中落花般流逝,眾人多次要他抬進三房的提議被他恐怖地拒絕,仿佛再抬進一房連他也沒命了。這時候他開始懷戀大房山裏紅,想起她帶給他的美好歲月,還有那極少的卻很忘情的日子。一種深深的內疚折磨著他,覺得自己便是殺了大房山裏紅的劊子手。所以當上東家的頭一件事便是召來楊二,將南山煤窯交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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