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3)


    從老巷爬出來,莊地累得喘不過氣,楊二差人給他洗臉,換衣,莊地很想罵一頓他,卻又忍住了。默聲吃完飯,他問,二拐子哩?


    這一天的二拐子總算是等來了機會,要說,少奶奶燈芯對二拐子的抱怨,多多少少也有點冤枉二拐子。二拐子到窯上,充其量也是個聾子的耳朵,窯頭楊二能放心他?他漏給少奶奶燈芯的那點兒信,一半,來自他跟幾個窯客的打聽,一半,是他自個編的,壓根就跟窯上的事沾不上邊。這不怪二拐子,二拐子也是一心想討好少奶奶燈芯,巴不得天天拿到窯頭楊二的把柄。可難哪——


    窯頭楊二安當給二拐子一個很輕閑的差事,餵驢。


    煤窯往山下運煤,全靠驢馱,南山煤窯養了四十多頭驢,有時還忙不過來。以前餵驢的,是窯頭楊二的一個親戚,見二拐子來,窯頭楊二很仗義地說,這窯上,盡是苦差事,就餵驢輕閑,你細皮嫩肉的,哪受得了窯下的苦?說完陰陰一笑,道,餵驢吧。二拐子一開始還感楊二的恩,慢慢,就知道楊二的用心了。有次他背著窯頭楊二,跟一個叫猴子的窯客下了趟巷,沒想,人還在半巷裏,窯頭楊二的惡罵便響了起來。


    這窯,沒窯頭楊二的話,不是誰想下就能下的。


    二拐子一度很灰心,想跟少奶奶燈芯說實話,讓他返回下河院好了,他可不想熬在這深山老林,跟驢作伴。沒想,下河院很絕情地將他娘仁順嫂趕了出來。一想這個,二拐子心裏就起火。老東西,算你狠,你明裏暗裏的霸了這麽些年,說趕就給趕了!整個年,二拐子都是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恨裏度過的,忽兒恨東家莊地,忽兒又恨自個的娘,恨來恨去,就把方向轉到了少奶奶燈芯身上,想讓我給你做底細,做夢去吧,我還巴不得讓這巷塌了淹了著火了呢。有時他恨得睡不著,就抄起棍子打驢,年後到現在,他已打斷兩頭驢子的腿了。二拐子很解氣,打驢的時候,心裏是罵著東家莊地的。


    有天他正打著驢,窯頭楊二來了,沒吱聲,站邊上看。二拐子也不管楊二,現在他是誰也不怕了,大不了也跟娘一樣,讓他們攆出去,攆出去還幹淨,沒聽說誰離了下河院餓死的,餓死又能咋,比這受氣受辱的強。這麽想著,手裏的棍子越發狠,打得驢滿圈跑。終於打累了,打不動了,扔了棍子,躺地上發呆。窯頭楊二這才說,不打了?


    還打,誰欺負老子打誰!


    有點血氣。窯頭楊二笑著走過來,接著又道,不過拿驢出氣,也讓人小瞧。


    你啥意思?二拐子猛地瞪住窯頭楊二。


    沒意思,我能有啥意思,你打,接著打。說完,窯頭楊二一轉身,走了。把二拐子丟驢圈裏,左想右想想不出個道道,氣得他真就提了棍子,再打。


    二拐子正在圈裏餵驢,聽見窯頭楊二喚,扔下背簍往住人的地方走,快要進屋時,窯頭楊二叮囑道,嘴把緊點兒,想在窯上混飯,就甭亂說。


    屋裏的人相繼讓東家莊地支走了,就連老管家和福,也讓東家莊地打發到另屋去了。搖曳的油燈下,映出一老一少兩張沉悶的臉。


    很長時間,東家莊地都想跟二拐子喧喧,不為別的,就想喧喧。


    細算起來,這娃也在他眼皮下晃了快二十年了吧,一想這二十年,東家莊地就覺是場夢,不,比夢還恍惚。他比命旺大四歲,屠夫青頭死的時候,他已在院裏跑趟子。一想屠夫青頭,東家莊地的眼前就冒出一團黑,二拐子滿月的時候,他還是吃過滿月酒的,沒想……


    你二十了吧?他問。


    虛歲二十一了,二拐子道,不明白這個陰狠的男人問這做什麽。


    快,真快,一眨眼的事。


    二拐子不言聲,眼睛卻死死盯住油燈下這個一臉溝壑的老男人。


    到窯上,還順心不?不知怎麽,這陣兒,東家莊地突然就有種悔,很悔,問出的話,也就多了種味兒。這是他以前從未有過的,以前見了二拐子,隻有氣,說不出的氣。


    順心個球!二拐子差點就把這話說出來,不過,他忍住了。二拐子好歹也算個聰明人,尤其察眼觀色這點兒,比一般人要強,他從東家莊地臉上,忽然就捕捉到一樣東西,很陌生,很新奇,也很好玩。他倒要看看,老東西葫蘆裏到底賣啥藥。


    意外(4)


    接下來,二拐子就發現自個錯了,錯得很,東家莊地說出的話,一下就把他給打軟了,打蔫了,打得心裏竟沒了恨,也沒了怨,有的,竟是一種軟綿綿的東西,很軟,軟得他都要掉鼻子了。


    二拐子吸了下鼻子,說,東家,我二拐子不是個人,我打驢,我罵你,我不是個東西,我……他都不知道該咋個埋汰自個了。


    東家莊地冷了下眉,他是見不得人這樣作踐自個的,別人可以作踐你,自個不能,自個一作踐,這人就真賤了。不過他把這層不滿壓下去,用同樣軟綿綿的話說,也怪我,這麽些年,很少把你的事放心上。你也別怨悔,持家過日子,誰有誰的難處,往後,隻管爭氣就行。


    我爭氣,我保證爭氣。


    這就好,你年輕,隻要往正路上走,幹個三年五年的,就能成個材料。懂我這話的意思麽?


    懂,東家我懂,我保證不再賭,我聽你的,往正路上走。


    東家莊地撚著鬍鬚,微微笑了笑。


    這夜,東家莊地和二拐子睡在了一個屋裏。


    臨睡時,東家莊地突然說,虛歲二十一,也不小了,該成親了。


    東家莊地給二拐子成親的主意就是在窯上的這個夜晚定下的。


    要說,促使他改變主意,要把二拐子當個人看,還是廟裏的事。


    東家莊地這一次去廟上,可謂換了一次心。


    東家莊地跟惠雲師太,是有過一次談話的,而且談的很投緣,很帶點佛理。


    那是他到廟上的第三個日子,晌午吃過,天飄起了雪花。早春的雪飄起來遠沒冬日那麽寒冷,也沒冬日那麽壯烈,似飄非飄,倒像是成心把人往某種意境裏帶。東家莊地站在窗前,靜靜凝望著雪花,臉上是難得的沉靜。也是怪得很,一到了廟裏,東家莊地那顆浸著恨浮著不安的心便慢慢冷卻下來,變得安寧,變得明淨,對世事,也不那麽耿耿於懷了,仿佛真就有了一顆禪心。不知何時,惠雲師太進了屋,點燃檀香,放進香爐,然後,靜靜地看恙望雪的東家莊地。


    那一天的日子有些特別,仿佛註定要給兩顆心拉近距離。東家莊地轉身的時候,赫然望見一張沐著佛光的臉,那般清澈,那般慈祥,驀地,數十年前的那張臉又躍到眼前,似幻似真,似遠似近,東家莊地脫口就喚,嬸——喚完,才把自個嚇了一跳,忙掩起臉上的驚喜,恭敬地叫了聲師父。


    惠雲師太竟毫不計較,望著惴惴不安的東家莊地,輕聲細語道,發什麽呆呢?


    師父,我——東家莊地欲言又止。


    惠雲師太笑了笑,說,你來了這幾天,我也沒過來一次,寺裏太過清苦,不知你受得受不得?


    受得,我受得。東家莊地一聽師太這樣說,立馬有些激動了。這口氣,這笑容,一下讓他回到了從前,回到了二嬸屋裏。他也顧不得戒規,挪了步子,就往師太這邊過來。師太輕輕一指麵前的墊子,兩人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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