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藥神,東家莊地連忙道,得等,得等,這藥神,不敢不敬。


    蘇先生輕輕收回目光,不露聲色地進了上屋。


    誰知,等蘇先生再次唱響良辰已到,主家暨禮賓就位時,少東家命旺在少奶奶燈芯和丫頭蔥兒的攙扶下,好端端站在了院裏。


    蘇先生再唱時,目光就牢牢盯在了少奶奶燈芯和命旺身上。


    這一天,下河院的熱鬧是空前的,莊嚴和肅穆也是空前,一溝的人擠扁了身子,硬是過足了癮。


    了不得呀,這陣勢。溝裏人發出一片子嘆。


    天堂廟裏,更是人頭攢動,法音繚繞。溝裏溝外將近湧來八百餘眾,誦完經,上供完畢,四眾弟子法喜洋洋,心中充滿對溝裏溝外一派豐饒的期盼。此時,四眾弟子正在吃千穀麵,八百餘眾吃齋飯,這場麵,真是沒有過。老管家和福禁不住讓這隆重殊勝的場麵激起一腔熱血來。


    一俟廟會結束,他就該緊著去跟窯頭楊二和馬巴佬碰頭了,那也是一場大事啊。


    這天夜裏,來自涼州城的齋公蘇先生撇下蘇家班,獨自帶上法器,進了南院。


    這南院,說起來也是一個謎。


    當年紫禁城那位官爺留下銀兩一去不復返,老東家莊仁禮按官爺的吩咐,擴莊子建院,原本是建了南北二院想等官爺回來,跟他同享晚年,也好沾沾官爺的福氣。因為官爺說過,我不打你正院的主意,你隻管在南北給我各建一座小院,將來我告老還鄉,就在這兒聞菜子香。沒想南北二院建好,官爺卻沒了信兒,後來聽說是讓慈禧奶奶那個了,嚇得老東家莊仁禮坐立不寧,直想把南北二院給扒掉。不過,在東家莊地心裏,這南北二院,卻是藏著別的秘密的。東家莊地至今還記得,父親莊仁禮臨死的那些個年,常常偷偷摸進南北二院,從夜半坐到天明,院門緊閉,不讓任何人騷擾。從下人們的口裏,東家莊地隱隱聽到,南北二院的神秘跟死去的兩位叔叔有關……


    東家莊地自小處在一片寵愛中,這寵愛一半來自於爹媽,一半,來自於爺爺和兩個叔叔。十歲那年,爺爺染疾而終,他趴在棺材上,哭個死去活來,還是沒能擋住他們把爺爺送進土裏。打那以後,東家莊地有了心事,常常一個人蹲在後院裏,瞪住天望。


    爹跟兩位叔叔的關係一直處得不錯,家和萬事興,這是莊家祖宗一代代傳下來的家訓。爺爺死後三年,兩位叔叔相繼成親,但並沒像溝外那些大戶人家一樣分房門兒另過,一大家人還是和和氣氣,相敬如賓。特別是他的二嬸林惠音,更是對他疼愛有加。二嬸林惠音嫁到下河院三年仍不開懷,一度也引起下河院的恐慌和內亂,爹主張給二叔續弦,甚至連對象也瞅好了,可二叔死活不從,他寧可搬出下河院另過,也不願娶個小讓二嬸林惠音受氣。這事鬧了幾年,終因二叔的頑固和二嬸林惠音對莊地親如母子的疼愛讓東家莊仁禮放棄了念頭。遂把多子多福的希望寄託到三嬸身上。三嬸倒是比二嬸爭氣,娶過來三年,接連生了兩個兒子,可惜一個也沒抓養成。一個鬧天花死了,一個,接生時先出了一條腿,等接生婆大汗淋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拽出時,人已成了兩半,三嬸一見,當即昏厥過去,從此落下毛病,聽不得人生孩子,也見不得孩子。一見,腦子裏就冒出被接生婆撕成兩半的血片。


    謝土(7)


    莊家人丁興旺的希望眼看要落空,老東家莊仁禮深感如此下去對不住列祖列宗,更對不住這百年老院,遂在一個秋日的夜晚做出一項驚人的決定,他要給自己續弦,娶的就是曾經打算說給二叔當偏房的後山小財主陳穀子的二丫頭,聽說那丫頭長得個大體圓,渾身的力氣,尤其那肥碩的屁股,更是了得,一走起路來,簡直就像一座山在動彈。見過的人都說,光憑那屁股,就是個下崽的好手。可惜臉是差了些,鼻樑上的麻子也多,而且睡覺還打呼嚕,一打起呼嚕,全後山的人都讓她驚得睡不著。


    此語一出,下河院一片驚訝,先是莊地的娘鬧得死去活來,說膽敢把陳穀子的丫頭娶來,她就一頭撞死在黑柱上。接著,二嬸林惠音冒著犯上的危險,鬥膽跟東家莊仁禮也就是她的大伯哥諫言,說與其冒著讓全溝人恥笑的危險娶一個臉上有麻子的偏房,還不如早點給莊地成親,早成親早得子,這樣下河院的香火才能續上。經過一番唇槍舌戰,二嬸林惠音的意見占了上風,下河院的六位長輩就有五位同意及早給莊地成親,老東家莊仁禮麵對眾口一詞的反對,隻好把續弦的念頭悄悄藏在心底,開始張羅著給兒子莊地成親。


    莊地的婚事便在這樣的背景下大操大辦了,成親後的莊地一度很不適應有了家室的生活,常常背著爹媽溜到二叔那裏,跟二嬸林惠音一喧就是一個整天,這事後來不知怎麽傳到了爹娘耳朵裏,娘倒是沒說什麽,爹卻鼻子哼了一聲,沖他惡恨恨地說,再敢往那屋跑,打斷你的腿!


    東家莊地隱隱覺得,爹跟兩位叔叔的隔閡就是那時有的,或者在兩位叔叔還有二嬸合上勁反對爹續弦時便有,隻不過在他成親後變得更為明顯。明顯的例子是,爹不再跟一家人吃飯,一向一家人不吃兩鍋飯的下河院那一年有了小灶,專給東家莊仁禮一人做飯。娘和二嬸做的飯爹更是不吃,飯桌上常常是娘和二嬸陪了他吃。兩位叔叔那時一個在油坊,一個在南山煤窯,回家吃飯的頓數很少。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年,原本指望著能因南山煤窯的紅火而有所改觀,卻突然地遭遇了一場劫難,那是一場空前的災難,對下河院來說,劫難帶來的打擊是致命的,下河院從此便再也沒了歡聲笑語,東家莊地的心靈上,自此蒙上了厚厚一層暗影。


    土匪麻五是東家莊地這輩子最恨的人,年輕時他曾無數次發誓,要親手宰了這個可惡的畜牲。就是現在,隻要一提麻這個姓,東家莊地也恨得牙齒格格響。溝裏因此有了一個規矩,凡是流落來的麻姓人,不管跟土匪麻五扯得上扯不上邊,一律拿亂棍打出去。包括溝裏人娶媳嫁女,都不得跟麻姓人做親家。氣得方圓百裏的麻姓人家一提菜子溝就吐唾沫,吐完了還不解氣,還要跟上一句,挑了合該,全挑掉才幹淨!


    麻姓人說的“挑”,就是指那場劫難,土匪麻五躍過丈二寬的牆頭時,菜子溝下河院居然沒聽到一絲動靜,直到土匪麻五打開車門,眾土匪呼啦啦湧進來,二叔那邊才忙忙地喊了一聲,來土匪了!可是二叔的聲音還沒落地,就讓土匪麻五一長矛挑了。


    挑了。


    那一場劫難裏,土匪麻五挑了的,還有三叔,還有幾個聞聲趕來救東家一家子的長工,其中就有中醫李三慢的爺爺和大伯。


    土匪麻五拿毛線口袋裝了二嬸三嬸要走時,東家莊仁禮這才從上房走出來,沖麻五喝了一聲,敢!沒想,土匪麻五的長矛直直衝東家莊仁禮挑來,若不是東家莊仁禮眼疾手快,怕那一長矛,他也就沒命了。但,盡管命是保下了,可那一長矛不偏不倚,挑在了東家莊仁禮襠裏。


    東家莊仁禮廢了。


    爹臨死的時候是這樣跟莊地講的,爹講得很傷心,每講一次,就痛悔一次,說他應該想到土匪麻五,他偷覷下河院已很久了,可他偏是喝了酒,偏是給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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