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土(3)new


    中醫劉鬆柏的怔想裏,吉時到了。


    三聲炮仗後,正院裏傳出一聲唱,聲音洪亮,氣韻疊疊,是今兒大禮的司儀,主唱蘇先生。吉時已到,莊氏門中主東暨禮賓聽位——院裏唰地安靜下來,就聽在二月初春的微風中,各屋裏靜候著的禮賓遠親全都按管事的指令,抬高了腳步往正院堂屋前走。


    下河院的堂屋在正上房,跟院裏的正門對著,三間大堂屋,蓋得相當氣派,平日裏閉著門,很少有人進出,裏麵供奉著莊氏歷代宗親之神位。堂屋兩邊是兩間耳房,平日也是鎖著,裏麵是下河院歷代管家留下的有紀念意義的物品。耳房兩邊是兩門洞,右門洞穿過,就是東家莊地睡屋的邊牆,正是管家六根和媳婦燈芯搭了梯子的地方。左門洞穿過,是一窄廊,跟西廂院的廊相聯,徑直通了西廂院。此時,三間堂屋便是行大禮的主堂。按儀程,這一天先要行的是謝土大禮,爾後是祭祖,正午一時,財神才能到正位上,祭神儀式方能舉行。


    蘇先生先是身披紅袍,手執毛撣,樣子十分威嚴震人。他今兒的行頭也不一樣,隨著祭祀的不同,袍跟手中仗物也要不停地換。他站在堂屋門正中,亮著嗓子,唱。


    蘇先生兩邊,兩根黑油亮的柱子上,此時亮著兩副大紅的對聯:天官地官水官之靈綱紀造化上元中元下元之氣流行古今堂屋裏,琴桌抬到了屋中央,正中供著土主神,左供山神,右供河神。五升鬥裏裝滿菜子,上插兩根粗芨芨,中間掛一道黃裱,上書:地母菩薩之神位。鬥兩旁,六隻分別裝了麥、豆等五穀雜糧的升子端放著,裏麵插著香,就等蘇先生一道道喚著焚香。


    主東及賓客各就各位後,蘇先生又唱:沐手——聲音剛落,便有十女端著水盆,依次過來。水盆是從涼州城買來的,一次也沒用過。水是清早打沙河裏打來的,清洌洌的。主家及賓客依次淨手。


    焚香——東家莊地在糙繩男人的攙扶下,進了上房,依次點燃香火。一股香氣蒸騰起來。


    叩首——跪——東家莊地抖抖紅袍,虔誠地跪下去,後麵是少東家命旺,他在媳婦燈芯和丫頭蔥兒的指引下,也一併跪下。大約這氣氛影響了眾人,有近親及姻親者,也都紛紛跪下。院裏的長工還有下人,也一應兒跪了地。


    一叩首——頭唰地磕到了地上。


    再叩首——三叩首——起——聲起聲落,人們的眼睛全都盯著東家莊地和兒子命旺,命旺今兒個真是奇怪,大約這神秘勁兒震住了他,竟顯得十分聽話,一起一跪,十分的規範。躲在外麵的後山中醫劉鬆柏鬆下一口氣來。


    獻椒薑——十女依次端著新置的廚房方盤,盤中奠了黃裱紙,紙上,分別放著鹽、椒、薑、醋等調料,由東家莊地捧過頭,依次獻上。


    獻炙肝——炙肝是昨夜廚房備好的羊肝,四四方方,裹在黃裱裏。牛肝和豬肝是獻不得的,豬肝不敬,牛為莊稼人的恩畜,土主神是不受的。


    獻爵——就有蘇家班專門的人走過來,引著東家莊地,向神靈一一獻盅子,獻池箸,獻肴饌。獻畢,又將三瓶酒打開,如天降雨露般,灑在了院中。


    獻帛——同是蘇家班的人,引東家莊地向神靈及正院四角,八根柱下獻帛。望著公公站起又跪下,手裏捧著五色裱紙,少奶奶燈芯眼前忽就閃過那個墨漆的夜晚,閃過公公在柱下燒焚掉的那團符咒。


    獻畢,齋公蘇先生朝院裏四下望了一眼,目光掠過眾人,似乎稍稍在少奶奶燈芯身上停了停,便又收回目光,神情專注地唱起來。


    讀祭文——跟今天的儀程一樣,祭文有三道,蘇先生這陣要讀的,是祭拜龍王山神土主文:本河龍王順濟之神山川社稷鎮山之王暨本山土主福德無量正神之位:龍之為神噓氣成雲果然昭昭風雨蕭蕭惟山有神視民不眺惟土有主迭福甚饒中其職者實係同僚參贊水利自古功高今歲之旱下民心焦稼穡其夢半數枯槁命脈有關彼稷之苗祈神憐憫其雨崇朝挹彼注此灌溉田苗既沾既足幸福惠檄水期伊過敢獻血椒神享菲祀錫水沼沼月難於華滂沱今宵農夫之喜三河水好三神鑒茲來格惠檄


    謝土(4)new


    尚饗


    念畢,輕放燭上,焚。


    蘇先生洪亮的聲音剛一落下,蘇家班的響器便轟地叫響起來。六個嗩吶手手捧嗩吶,鼓圓了嘴吹。銅器手更是手舞足蹈,使足了勁敲打。一時,院內樂聲鼎沸,眾人驚得捂了耳朵,卻又忙忙鬆開,捨不得這歡叫的樂聲白白流走。


    下河院的空氣瞬間活躍,剛才謝土帶來的沉寂轉瞬而去,嘹亮的嗩吶聲一下把人的心吹得老遠,仿佛扯到了天上。人們在紛紛讚嘆蘇先生的同時,目光投到東家莊地和少東家命旺臉上,見他們也從凝重中漸漸放緩神經,變得輕鬆愉快。院裏紫煙繚繞,經聲如耳。


    與此同時,天堂廟的廟會也在如法如儀舉行。


    天堂廟建於老東家莊仁禮手上,紫禁城裏光緒爺跟著一幫人變法的時候,涼州一帶發生了一場多年未遇的大旱,大旱持續了整整三年,旱得溝裏的石頭都咧嘴,真正的寸糙不生。災民流到菜子溝,溝裏也是一片苦焦,三年過後,屍骨遍野,白骨比溝裏的石頭還多。下河院傾其所有,終是救下了一些災民。大災過後,災民為報答下河院的大恩,自發到南山修廟。當時下河院也是百廢待興,加之老東家莊仁禮在大災中深受感觸,對富貴、對生死有了跟以前迥然不同的看法,常常沉緬在往事中拔不出來。見災民修廟,老東家莊仁禮受到啟發,決計先放下下河院的振興不提,專心致誌修建天堂廟。


    天堂廟位於南山極盡險要的天峴嶺子上,這兒危崖聳立,亂石猙獰,亂石崖下偏偏有一股指頭粗的清泉,叮叮咚咚,終年不斷,就是在大旱年間,這股清泉也從未斷流,一溝的人正是靠了這眼清泉,才得以活下命。危崖東側,一棵千年古柏參天而立,柏身有數米粗,三個人攬腰還抱不住。樹下,終年開著一團叫不上名的藍花,其狀如碗,口似喇叭,花朵極小,中間連一隻蝴蝶也藏不下。花期約有三五月,敗了接著再開,一年四季,其藍盈盈,甚是奪目。隻是這藍,獨獨這棵柏樹下有,尋遍整個南山,再無二處。也有好心人曾將藍花連根移起,植於別處,不過三五日,便凋零幹枯,不再復活。溝裏人嘆為奇觀,常常在這兒跪拜,想沐藍花之靈氣,久而久之,這兒便成為一處仙境。


    危崖西側,便是奇峰斷壁,南山在這兒似乎被人拿刀齊齊地劈開。溝裏人稱一線天。


    天堂廟建於此處,似是天意。


    廟宇落成之際,曾有海藏寺的法理老和尚前來弘法,並留下青山處處開禪境,鬆濤聲聲弘法音的絕句。


    天堂廟一度時期是跟莊家祠堂是不相分的,當時修建廟宇,老東家莊仁禮也有這等想法,廟宇還未落成,便有災民在奇石峻峰處,將莊氏祖先的神位先供了起來。廟宇落成後,老東家莊仁禮也曾在這兒舉過幾次大的祭祀,本意是借南山的仙氣告慰莊氏祖先的在天之靈。不料此舉卻在溝裏有了另一種演繹,將天堂廟視為莊家祠堂,直到東家莊地手上,才將這兒真正廣大為佛家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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