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石頭被雲中的另一雙眼睛打擾了,緩緩轉過身子,尋了那目光而來,驀然望見一張聖美的臉,恍惚得不敢確信,又抬頭望了望雲,再次把目光挪向門口立著的女人。兩個人就那麽對望了一陣,直到確信這是在院裏而非雲裏時才啟開嘴唇,互相說話了。


    你是石頭?


    你是下河院少奶奶?


    像是互相心裏裝了多少年,夢裏又等了多少年,終於見麵了似的,都在心裏驚嘆了一聲,爾後,便盈盈笑在了一起。


    我聽爹說過。


    我常聽院裏人說起。


    這便是一生裏他們頭次說的話,說完就進了屋。石頭娘不在,串門了,這陣兒喚她串門的人實在多,都有些忙不過來。和福去了廟上,一過初十,和福就得住廟上,為二月頭上的大事做籌劃。兩個人坐著,卻忽然沒話,望一眼勾下頭,再望一眼又互相扭過頭,直到石頭娘帶著乏累走進來,兩人竟然沒再說二句話。


    過年(14)


    這個明媚的正午給院裏平添了很多陌生的東西,也給少年石頭帶來了比雲更有意蘊的另種生命。少奶奶燈芯走後很長時間,他還呆怔在院裏醒不過來。


    同樣的正午,奶媽仁順嫂家卻被另一種氣氛籠罩著。


    整個年讓仁順嫂過得無比沮喪。那個夜晚後,東家莊地沒再喚過她,上房的門自此對她緊閉,冷漠的目光仿佛冬天淒冷的風,每掃一眼都讓她禁不住哆嗦。老管家和福那一捲紙,寒冬裏點起她一團希望,她挑著油燈,哼著三房鬆枝教她的曲兒,一剪一剪的,把心頭的盼全剪到了紙上,也把那份相思,那份愛剪到了紙裏。望著一炕火紅的窗花,奶媽仁順嫂幸福得不成樣子,憧憬得不成樣子,幾乎要抱著窗花,美美哭上一場。不料,年三十她到院裏一望,媽呀,那糊了白紙兒的窗戶,早已是鶯飛燕舞,一派子紅。鬆枝,臘梅,飛鳥,山兔,盡是些她沒見過的窗花,剪得那份巧,那份兒活,那份兒喜氣洋洋,甭用猜,一看就是出自西廂那雙手。天呀,她一派投入中,竟把這個給忘了。少奶奶燈芯跟三房鬆枝,原本就是一個窗子底下的呀。


    她哭了一場,一場火,將那些再也派不上用場的窗花給燒了。一同燒掉的,還有她的心,她的思,她的念,她的想……


    到了臘月二十六,老管家和福提著一條豬腿走進耳房說,東家讓你提前過年去,這肉你拿著,清油改天我再送去。奶媽仁順嫂死灰一般的目光擱和福臉上,擱得和福難受,擱得和福嘴張了幾下,恨恨一跺腳,啥也沒說走了。還說甚呢,能說甚呢?一切都明擺著,她是多餘,是累贅,是一條老狗,得攆出去!


    奶媽仁順嫂提著豬腿,心如刀絞般出了門。巷子裏是壓不住的熱鬧聲,但熱鬧都是別人的,仿佛人們已知道她讓下河院趕了出來,走在巷裏竟沒人跟她親熱,沒人把熱鬧多少朝她灑一點。惟有糙繩遠遠跟她說了句話,糙繩的目光盯著豬腿,沒看見她有什麽異常,那一刻,奶媽仁順嫂真想將豬腿分一半給糙繩,隻要能陪她說句話。可糙繩顯然並不眼熱,自打生了兒子,糙繩對一切都不再表現出眼熱。隻好做罷,孤零零回到自個院裏。


    享受慣了下河院過年的熱鬧,家裏的冷清像夏季裏沙河的洪水,沒完沒了襲來,兒子二拐子偏又是個不知冷暖的人,一天到晚,心思都在賭上。


    年終於過去了,兒子二拐子明兒個要去窯上,有句話憋心裏好久,奶媽仁順嫂想說出來。


    你……不賭行不?


    我的事不用你管。二拐子剛賭回來,一頭鑽被窩裏說。


    可……那是我的錢呀。


    你的錢?二拐子很不耐煩,輸錢的人總是不耐煩。錢留著做甚,不如賭了幹淨。


    你個混帳,想氣死我呀。


    誰個氣你了,想死想活你自個說的,甭拿別人的氣往我頭上撒。


    你說甚……你?


    你心裏明白,說出來難聽。二拐子索性捂嚴了被子,不再理她。


    二拐子自然明白當娘的為啥嘆氣兒,為啥丟魂兒,打窯上下來,便聽說了下河院發生的事。可他懶得管,愛咋咋,隻要不妨礙他就行。


    二拐子對母親仁順嫂跟東家莊地的關係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這並不是說他是個多開化的男人。事實上母親也帶給他不少羞恥,下河院下人們之間偷偷摸摸的傳聞,還有看他的眼神,都讓他在下河院抬不起頭來。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二拐子有什麽辦法?愛跟誰睡跟誰睡,東西她長著,我能看住?二拐子常常這麽勸解自己。


    二拐子本想戒賭的,自打下河院少奶奶掀翻牌桌,二拐子就沒再賭過。是仁順嫂的嘮叨把他又趕進賭房,他是輸了錢,輸的還多,但沒有仁順嫂的嘮叨難受。比起這些叨叨來,錢算什麽?奶媽仁順嫂再跟他叨叨,二拐子就跳了起來,很兇,有幾回險些把難聽話說出來,可他真想說出來。


    二拐子走後不久的一個夜晚,奶媽仁順嫂在她的小院裏迎來了天天渴盼的男人。東家莊地提著一包點心,那是上好的點心,平日裏自個都捨不得吃。在仁順嫂一連串的訝叫裏,東家莊地平穩地坐下,完全像這屋的主人,不慌不亂。伸出目光尋視了一周,屋子是破了些,過年連窗子也沒糊,被子慵懶地堆在炕上,跟她往日的幹淨形成鮮明對比。莊地啥也沒說,知道女人心裏恨他怨他,但他啥也不想說,隻是望住她,目光裏有絲眷戀,更多的卻是不安,那是兒子命旺帶給他的。


    過年(15)


    一想兒子命旺喝下的苦針兒汁,東家莊地的目光就成了這樣。


    仁順嫂先是哭了一鼻子,又說了不少悔話,覺得莊地能原諒她了,就試探著把身子靠過去。莊地沒有拒絕,但他的撫摸顯然缺少熱情,隻是象徵性地在胳膊上撫了會兒,然後掏出點心,要她吃。看著女人把點心咽下去,看著女人眼裏的溫情一點點升上來,迷濛住整個眼,莊地起了身,他走得很堅決,給女人一點餘地都沒留。


    第二部分


    謝土(1)new


    民國十五年二月初一,天降祥瑞,菜子溝百年老院沉浸在一派神秘的氣氛中。


    早在十天前,涼州城有名的齋公蘇先生便被一匹棗紅大馬馱進了下河院,跟齋公蘇先生一道來的,有他的蘇家班。蘇家班由涼州城舉人蘇瑞康創辦,蘇瑞康早年在涼州府為官,清朝沒了後,他被駐紮涼州城的國民軍趕出了府衙,在涼州城東的文廟住了一陣子。蘇瑞康一生飽讀詩書,精通國學,曾立誌要做一名學董,創辦涼州城一流的學堂,無奈他生不逢時,連考幾次都未中進士,創辦學堂又深受錢財困擾,隻好委屈在涼州府做一名小官。大清一去不復返後,蘇瑞康也曾把希望抱在民國上,可惜江山雖換,官場依舊渾濁。加之蘇瑞康生性耿直,不卑不亢,這就越發沒了容身之地。文廟閑居三年後,年事已高的蘇瑞康鬥誌銳減,再也不對自己抱啥奢望,索性一頭埋在易經八卦裏,先是苦學黃帝內經,後又跟涼州城的佛道兩界來往密切,慢慢,走上了另一條道。齋公蘇先生是蘇瑞康之幼子,自幼跟著父親苦讀詩書,後又師從雷台道觀的清山道長,原本想修成一名清風仙骨的至善真人,隻可惜二十歲時身染重疾,在病榻上一臥三年,後來老父又因一場莫須有的罪名,被國民軍投入大牢,死在了牢中。悲從中生,隻好放棄一切夢想,將老父一手創辦的蘇家班重新打理起來。不料,名因此而起,不到三十,便已成涼州城受人尊敬的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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