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根如願做了管家後,東家莊地也曾恍惚過,對和福,是不是狠了,過了?但一想睡房裏看到的那幕,心就格格抖。一個下人,一個管家,竟敢……後來,後來還是奶媽仁順嫂,繞著彎兒似是試探地說,你想想,你好好想想,你把前前後後細想一遍,看能不能想出個甚?


    這一想,東家莊地就想起六根的話,想起六根跟他出的主意。原來,事發那幾天,他並沒離開菜子溝,他去了廟裏,就是那座天堂廟。東家莊地每年都有在廟裏住一陣子的習慣,隻是這時間,會因年份或心事的不同而有所變。六根說,你在廟裏住著,啥事也甭想,啥心也甭操,到時,到時我會給你一個交待……


    天啊,是六根,前前後後,都是六根,是他精心謀劃的呀。


    東家莊地再想後悔,就遲了,這時候的六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任人踢任人罵的跑堂娃子,他是下河院的管家,一個拿捏下東家莊地把柄的人。


    和福,我悔呀,悔得腸子都青……東家莊地還沉浸在往事裏,醒不過神。


    東家,你就甭提了,真的甭提了。這人世上的事,都有它的定數。我和福做過的事,遭過的罪,從來不後悔。人麽,活一輩子,哪能平平坦坦,是虧是福,老天爺知道。東家,說些別的吧,說這個,堵。


    和福呀,要是再讓你幫我,你還來麽?東家莊地還是繞不過這事,不過,這次,他算是把心裏最要緊的話說了出來,他的語氣近乎乞求,目光也充滿期待。


    過年(6)


    其實這句話,他心裏憋了幾年,隻是,一直沒機會說出來。


    老管家和福終是低著頭,低習慣了,多年前養下的毛病到現在也改不了。東家的話如一股暖流在他體內湧動,事實上他並沒恨過他,哪敢恨呀,虧是他及時趕來了,要不,那晚能弄下啥事自個也難保證,畢竟……再說了,千錯萬錯,還是他和福的錯,是他和福抱了東家老婆,說到哪兒也過不去。這些年,為這事,他心裏有過疙瘩,這疙瘩,一半是為自個,一半,為三房鬆枝。她不該死呀,多麽好個女人,咋就偏偏命短哩!


    一路上聽了東家的話,心裏疙瘩算是解開了一半,解開好,解開就不堵了呀。可一聽東家又讓他回去,猶豫了,不言聲了。


    是怕六根?東家莊地問。


    沒點頭,也沒搖頭。他問自個,怕,還是不怕?


    他是個人禍呀。終於,他跟東家莊地說了。


    東家莊地等的就是這句話,其實對六根的種種猜疑,隻有從和福嘴裏得到證實,東家莊地才敢確定。


    老管家和福一口應承下來,令東家莊地高興萬分。他真是沒想到,和福是這麽一個念著舊情的人。不說了,和福,啥也不說了,往後,這下河院,也就是你自個的家。


    使不得,使不得呀東家,這話,折和福壽哩。


    兩個人客套一番,便收起話題,開始用上心兒辦年貨。這一年已是民國十四年,比莊地小三歲的光緒爺離開人世已經快二十年了,想想,也是一晃眼的事。自打有了民國,這涼州城的事,也是一天一個景兒,盡讓人看了稀奇,單是這錢幣,今兒個用銀元,明兒個用銅元,鬧得東家莊地心裏著實不安,他還是覺得那白花花的銀子實在。和福便笑他,你這是讓銀子鬧出病來了,要叫我說,最好的法兒還是拿菜子換,看上甚換甚,誰也不覺吃虧。


    對,對,這話對著哩。和福呀,你還記得我們拿菜子換走馬的事麽?


    記得,咋個不記得。要說,那回我們是賺了,多好的走馬,瞅瞅你騎上那個威風。


    兩人說著,把涼州城大大小小的商號轉了個遍,一溝的年貨,就在這輕鬆的說笑間陸續置辦下來。


    民國十四年臘月初一晨六時,天還蒙蒙兒黑,菜子溝下河院東家莊地帶著老管家和福,站在了千年古剎海藏寺山門下。之前,東家莊地已托涼州城的好友如意老居士將帶來的捐贈還有一百斤上好的蘇油供奉了進去。


    海藏寺又名清化禪寺,位於城西五裏處,這座有著“梵宮之冠”美譽的千年古剎是下河院東家莊地每次到涼州城必要朝拜的聖地,菜子溝下河院每年掙得的白花花的銀子,有相當一部分貢獻到了這裏。東家莊地雖然未皈依佛門,但在大仁大慈的菩提麵前,卻也有一顆虔誠的護法之心。大約是因了百年老院那風風雨雨的滄桑歷史,還有院裏那血腥不斷的一件件往事,東家莊地對佛事是越老越熱衷。有一陣子,他還吃齋念佛,真就當起了俗家弟子。老管家和福曾勸過他,借用六佛的話說,智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智人調心不調身,愚人調身不調心。一席話說得莊地又放棄了。不過,對這海藏寺,東家莊地是這輩子都繞不過去了。


    老管家和福知道,東家莊地的佛心,原本不在佛上,是因了兩個人,一個,東家莊地傾其心血,已請到了南山天堂廟,另一個,至今仍還杳無音訊。大約這番來,怕還是想從方丈口裏打探點信息。


    這海藏寺,和福來過,前些年遵了東家莊地的命來接惠雲師太。和福嘴裏的那些個詞,也都是跟惠雲師太學的。隻記得那時是夏天,寺院周圍林木茂密,碧波蕩漾,猶如海中藏寺。日出時分,牌樓東側一縷青煙裊裊直上,盤旋於白楊、垂柳之間,縹縹緲緲,使得古剎平添了一份神奇絕妙的氣氛,仿佛置於煙柳霧海之中。


    晨光沐浴著這佛家慧地,山門前兩棵年代久遠的枯柳樹,斑斑剝剝,一片沉默,仿佛兩位看盡人間浮華的智者,再也不肯為這喧囂煩躁的世界眨一下眼睛。東家莊地叩了下門,趕這麽早來就是想在法會前見到寺裏的方丈。這一次,東家莊地說啥也要打聽到那個人的下落。


    進入山門,迎麵是大雄寶殿,威嚴壯觀,氣勢震人。應聲而來的小僧一看是下河院的莊大世主,阿彌陀佛後,引著二人依次到地藏殿、三聖殿燒過香,磕過頭。繞過大殿,走過角樓,來到8米高的靈鈞台上。登上靈鈞台,周圍山色一覽無餘,隻可惜此時是深冬,滿目盡是蕭條。涼州城的雪落得遠沒有菜子溝厚,甚至連枯蕭的山色也掩不住。靈鈞台上有一眼水井,世人稱海心。相傳和西藏布達拉宮的龍王潭相通,喝了井中之水可免災消難。借著微薄的晨光,和福接過小僧手中的木缽,俯身取水,兩人痛飲一通,一股清洌冰涼的井水潤心而下,通體立刻清洌洌的冷慡。喝畢,和福又讓小僧親自往隨身帶的器皿裏賜了水,這才向天王殿和無量殿而去。


    過年(7)


    這一天是海藏寺傳統的祈福法會,晨光剛剛染滿大地,洪亮的鍾聲便破拂而起,古鍾轟鳴,香菸裊裊,古剎籠罩在慈祥博大的佛光中。


    方丈室內,弘安老和尚手持木魚,聽完東家莊地的問詢,道,世主此番苦心,想必能感天動地,隻可惜我乃佛門淨地,無法幫世主了卻此塵世恩怨。見莊地麵露憾色,又道,我佛弟子皆尋佛緣而來,既入空門,心中便隻有佛祖,世主踏破鐵鞋,一心要找到她,又有何意?阿彌陀佛,世主請回吧,菩提隻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有緣依此修行,天堂隻在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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