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鬆枝哭得越發悲切,惹得和福也是一眼接一眼的淚。他不讓鬆枝哭,他說東家心裏有你,你甭胡思亂想。鬆枝說,有我咋不救我,不讓我吃藥,他巴不得我早死呀。和福沒詞了,東家心裏有沒鬆枝他不知曉,東家不讓吃藥卻是事實。


    那個夜晚和福不敢離開,鬆枝一陣緊一陣鬆,疼極時抓著他咬他的肩,鬆下來又亂癲癲胡問話,問得和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最後他咬牙答了,有,有呀,可我是下人,有又能咋?


    鬆枝終於不問了,緊緊抓住和福,和福呀,有你這話,我死也心甘了,總算沒白來一場。說完就撲他懷裏,先是號啕大哭,接著又捶他,罵他,你咋不早說呀,你個死和福,你也是成心讓我死哩,我要死了,你早說了我也沒這麽快呀……


    天慢慢亮起來,和福早已成了淚人,這淚是為鬆枝流的,也是為他自個流的。心裏裝鬆枝裝了幾年,這時才說出來,他覺得虧,虧呀。後來,後來不知怎麽就給抱到了一起,抱得緊緊的,像是再也不分開。鬆枝在他懷裏動,在他肩上咬,咬得他一陣陣暈眩。


    是鬆枝扒了他衣服,她如柴的身子貼他胸上,感覺不到綿軟,隻有心疼,爛裏爛裏疼,他箍緊她,用整個人暖住她。他說,鬆枝呀,我不讓你死,你不能死,我要把你留在這世上。


    話還沒說完,門哐一聲踢開了,進來的是東家莊地,還有六根。


    過年(3)


    一切都在眼前明擺著,用不著和福狡辯,況且和福也不想狡辯。和福愣了片刻,輕輕放下鬆枝,隻說了句,你看著辦吧,就走了出來。身後響起鬆枝撕裂的聲音,和福,我的命呀……


    二天沒熬到天黑,三房鬆枝就用一根布帶吊死在睡屋裏。


    ……


    知道東家莊地帶上和福提前上了路,管家六根氣得扔了茶壺,滾燙的茶水濺到七驢兒腿腳上,立馬有紅泡燙起來。昨兒黑六根又跟日竿子喧至半夜,終還是放棄路上動手的主意。六根狠不下心,他相信東家莊地很快會老糊塗,隻要命旺不出奇蹟,下河院終究還是他說了算,犯不著冒這等險。趕早回到油坊,本想吃了早飯好好睡一覺,沒想就聽了這沮喪的消息。


    昨兒夜他是跟柳條兒睡的,四女兒招弟出了懷,六根就想把種種進去。老婆柳條兒連生四個丫頭的事實雖然十二分沮喪,但不會動搖他下種的決心,想想他爹連生六個丫頭還是把他生了出來,六根就覺沒必要這麽早泄氣,應該有足夠的信心把兒子弄出來。


    柳條兒拒絕了他。柳條兒平生頭次用力氣把男人從身子上推下去的舉動說明這個女人冬天裏聽了不少閑話,連生五個丫頭終於落下兒子的糙繩跟柳條兒來往密切,柳條兒常常抱了招弟上糙繩家串門,扯開大懷邊餵奶邊聽糙繩傳授秘訣。糙繩說這事兒不全怪女人,男人的東西有時也騙人,種個西瓜能結出芝麻來?糙繩看似無意實則有心地漏出後山中醫劉鬆柏後,柳條兒動搖了。


    你下去,柳條兒說。柳條兒說這話時口氣硬梆梆的,一點不像平日那個見了他腿就抖指東不敢往西的柳條兒。六根弄不明白,復又翻身上去。再次讓女人從肚子上趕下來後六根決定不忍了,啪地搧了一個餅,你這不會下蛋的雞,還有理了?自打生了招弟搧餅是常有的事,柳條兒並不驚奇,平靜地說,種個西瓜讓我結芝麻?


    你放屁!


    放屁我也要說,你的種有問題。


    啪!這次不是搧,是摑,摑比搧有勁,更解氣。


    柳條兒騰地坐起來,知道糙繩怎麽生下兒子的麽,中藥!說完下了炕,到另屋跟來弟盼弟睡去了。


    管家六根捶了柳條兒。管家六根一向認為女人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該捶就捶,該打就打,用不著客氣。要不是想著生兒子,給自己延續香火,管家六根才不要說一房女人煩自己,他讓六個女人煩了十幾年,煩極了,煩怕了,煩得一看見女人就想躲。


    管家六根一生下,就不幸掉進女人窩裏,六個姐姐像六條母狗,整日的樂趣就是互相撕扯。父母視女兒為糞土的輕蔑態度在得到六根這個寶貝後變本加厲,他們常常會為一件小事對女兒大打出手,甚至剝奪吃飯的權利。仇恨自小便像血液一樣在她們心裏流淌,用不著誰教她們照樣能把架打得熱火朝天。通常是一個撕一個奶子,還沒長出奶子的就撕頭髮,撕不過癮再抓臉,抓得滿臉是血,還不停手。


    這時候母親往往是抱著他,局外人似的邊哼曲兒邊把早讓六張嘴吸空的奶子硬塞給他,母親哼一種很能催眠的曲兒,但本意絕不是讓他睡,他一閉眼馬上會得到一頓捏掐。母親疼他的方式總是特別,捏掐還是很普通的一種,有時候她會冷不丁把他的小寶貝吞含嘴裏,就像吮把把糖一樣吮咂上半天,完了,還不過癮,還要咬著他的屁股蛋子說,你個寶貝家的,你個王母娘娘送來的,你把我可想死了。母親逗上他一陣,會忽然地伸直目光,看猴一樣看她的另外六個丫頭片子,看著六個丫頭片子打成一氣,母親眼裏會露出解恨的光,內心裏就像巴不得她們打死其中一個。這樣六根就能一絲不漏地看到打架的全過程。起先他感到興奮,看著老大撕住老三奶子,忍不住為老大加油,不小心咬了母親空皮袋一口,疼得母親咧著牙叫。老三反手撕住老大奶子,喚老二一同上來做戰,六根又倒向老三這邊,渴望老三能把老大撕爛。這樣重複的鏡頭填滿他小時的記憶。終於有一天,六根對六個姐姐毫無創新的打法抱以失望,覺得她們應該打得更精彩更解氣一些。有天他見老大從下麵掏出一條血帶摔到老四臉上,頓時興奮得哇哇大叫,嘴巴毫不客氣咬了母親一口,這次母親沒有原諒他,沖他屁股上摑了一巴掌,六根哇哇嚎叫,狼扯聲引來暴躁的父親,猛地撕著母親頭髮,你個老母豬,敢打老子的心蛋蛋!六個姐姐興奮得睜大眼,叫喊著讓父親揍她,揍死她,母親果然美美地挨了一頓。


    過年(4)


    直到他離開母親奶頭,六個姐姐像是突然明白她們挨打受餓原是因他這個帶把兒的東西。狗娘養的!六個姐姐先是經過一番密謀,瞅準一個沒人照管他的下午,六匹狼一樣撲向他,將他壓在身子底下狠命地暴捶一頓。那是一個漆黑的下午,六根先是反抗,見反抗不頂用,再不叫喊他就要被捶死了,於是他用一慣的伎倆,放開了嗓子野哭。哭聲很快招來正蹲在地埂上跟人炫耀的父親,六根的爹在那個下午著實讓溝裏人大開眼界,他打丫頭的歹毒和狠殘一向是溝裏出了名的,可那個下午,六根的爹顯然是想把這種狠殘抬高到另一個台階上。他放棄了一向用慣手的柳條或芨芨,而是選擇了對付牛的鞭子,那傢夥真是打人的好工具。一鞭下去,媽呀,不敢望。六根爹卻一點不見怕,下手極為準確,就在奶子和臉上,而且鞭鞭見血,打的那個過癮,沒法提。望著六個姐姐在父親的皮鞭下皮開肉綻,六根真是幸福得想死,媽呀,有什麽比看這六個母豬挨打更痛快的呢。


    報復往往來得更加兇猛,而且越發出其不意。趁父親去下河院、母親下地時候,她們像狼一樣撲向他,卡住他脖子,不讓他出氣,嘴裏塞進她們帶血的破棉套,讓他想喊也喊不出。老四還惡毒地拿來一把剪子,揚言剪掉他多長的那個讓她們變得下賤的東西。如果不是老六稍稍膽小點,怕一剪子下去,她們也沒命了,六根那多長的東西怕早就給哢嚓掉了。六根正是在一次次搏鬥中學會反抗,學會攻擊。終於等到身體能對付得了她們的時候,六根決定替爹媽剷除她們。這一次六根學會了利用計謀,認為一次幹掉她們六個顯然不合實際,而且愚蠢,他決定各個擊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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