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份上,還有啥羞呢?


    如果怕羞,她能活到現在?


    中間她想了好多,其中有她少時娘家的日子,花一般的日子,隻是因了這菜子溝,因了這下河院,爹說這溝養人,這院富得很,就一門心思把她往溝裏打發,往下河院打發。後來她想到男人青頭,想到跟他五年的日子,想到那些個嗷嗷叫的夜晚,想到青頭的死。


    她想起了兒子二拐子,這個四歲上就讓男人丟下的娃,想起了她淚一把血一把把他往大裏拉扯的日子。


    想起了東家莊地……


    惟獨沒想的,是死。


    這個溝裏女人動不動就要想的字,她沒想,真的沒想。


    陰雲(22)


    後來她起身,點燈,沖油燈下汙漬一片自個說,你為啥要死!


    最後,她沖敞開著的門說,李三慢,我饒不了你!


    這個夜晚,少奶奶燈芯也沒睡。


    天剛黑,公公便將她喚到了上房。白日裏公公其實哪兒也沒去,就在院裏。關於院裏出賊的事,公公一連問過她幾次,她都支支吾吾遮掩過去了。不過,公公並沒打算真放過去。顯然,公公不相信奶媽仁順嫂的錢會是她撿的,更不會相信她難圓其說的說法。公公把脈捉到了她身上。


    到了上房,公公悶著個臉坐在上牆,一隻手搭在琴桌上。


    爹,你找我?燈芯怯怵怵問。從公公臉上,她看到了不祥。


    公公沒言聲。


    默站半天,公公還是不言聲,燈芯的腿有點軟,有點站不住。


    正發怵間,公公咳嗽了一聲,咳得很輕,燈芯聽了,卻打出一個冷戰。


    我問你,南山煤窯的帳,你動過?


    燈芯緊著的心,嘩地就到了另一個方向。膽怯地抬起頭,望住公公臉,坦白地嗯了一聲。


    公公又是不言聲。


    漫長的靜,靜得使人後心發麻,脊背出汗。


    南山煤窯的帳她真是動過,大約四天前,趁公公睡著,她摸黑進了上房,偷偷拿了早就瞅好的帳,溜回西廂。那一夜,她也是一眼沒合。


    公公咋就突然給問起了這個?


    靜中,公公的眼一直盯她臉上,她垂著頭,還是能感覺出那目光,刀子似的目光,深不可測的目光。


    半晌,公公哦了一聲,手從琴桌上拿下來,示意要抽菸。燈芯忙走過去,替公公點起了水煙。水煙咕嘟咕嘟的響中,公公、媳婦誰也不說話,就任那咕嘟聲不停地響,一下,一下,能把人響爛。


    抽完了,抽足了,公公猛地擱下煙槍,理也不理她,騰地起身,走了。


    半天,院裏響過來一聲悶響,是公公關睡房門的聲響。燈芯知道,公公要睡了。可,他把自個喚來,又問了半句話,扔這裏,到底做甚?


    油燈撲兒撲兒的,映出她納悶的臉。


    燈芯回到西廂時,已是後半夜。男人命旺抱著枕頭,嘴裏叼個豬尿泡,呼呼睡了。睡得很踏實。燈芯有氣無力地在門框上靠了一會兒,走過去,掀起被窩,摸了一把,男人的下身硬著,燙手,卻沒流。鬆下一口氣,一軟身子,倒在了炕上。


    月光明明的,打窗裏瀉進來,映得屋子一片懵懵。


    如果沒猜錯,公公是默許了她,就是說,公公把她扔上房裏,是讓她接著看,看所有的帳,不隻南山煤窯,還有油坊,還有水磨,還有院裏的一應開銷。


    可他咋又不明說?


    要是猜錯呢?要是公公反其意而為之呢?幸好,自個啥也沒看,啥也沒動,就那麽一直站著,實在站不住了,坐條凳上,坐到了現在。


    燈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公公的心思,實在難揣摩。


    後來,她索性跳下來,穿上鞋,又往上房去。月兒淡下去,讓一團雲遮了,院裏黑魆魆的,瘮人。燈芯步子邁得輕,邁得怯,生怕弄出響動,把自個先嚇了。


    快出長廊時,突然看見一黑影兒,就在正院,就在上房門前。燈芯靜住了,屏住氣兒,細望。是公公,一看那影兒,就不會是別人,高高大大,一身威嚴。他也沒睡,這深的夜,他立院中做甚?


    燈芯愣怔間,就見公公忽地跪下去,跪在了黑柱下,黑油油的柱子,一下就把公公的影兒給遮了。半天,公公一動不動,就那麽跪著,跪在黑柱下,跪得神秘,跪得令人匪夷所思。


    院裏似有響兒飄出,像是老鼠打洞的聲息,窸窸窣窣,又像人挖什麽的聲音,哧兒哧兒的,像是用了不少力,卻又小心得不敢弄出半點響。燈芯的心越發提得緊,嚇得氣都不敢出。公公這般神秘,在搗騰什麽?那根黑柱子下,到底藏著什麽?


    片刻,公公又出現了,這次是弓著腰,手裏像拿著什麽,定是剛從柱底下取出的。他走過來,朝燈芯藏著的方向走,嚇得燈芯魂都沒了,要是讓他撞見,這深更半夜的,咋個交待?


    還好,公公走了幾步,停下,停在院正中,那兒有棵樹,一棵從南山移來的柏,雖是移來十幾年,卻一點不見長,卻也不死,四季就那麽泛著淡綠。公公在樹前跪下去,跪得很虔誠,地上畫了個圈,然後噗一聲,手裏的洋火著了,借著洋火躥出的光亮,燈芯望見,公公手裏拿的,是一道符。


    陰雲(23)


    再回到西廂,燈芯說啥也睡不著了,大瞪著雙眼,望住屋頂。


    這個夜晚公公的神秘舉動,讓她百思不得其解,黑柱,埋在地下的符,還有最後樹下跳起的塋塋的鬼火,這一切到底為了甚,會不會跟自個有關?


    後山中醫劉鬆柏終於配好方子,他專程去了趟涼州城,跟吳老中醫商討了一晚上。就在他打算配藥的這天,菜子溝剛剛得了兒子的糙繩男人找到他,先是道了謝,接著就把下河院少東家命旺的病症說了。


    糙繩男人說,自打停了藥,命旺的症狀跟先前一樣了,天天得吮奶,這陣連穿衣都不會,夜裏還抽風,一抽就吐白沫,跟羊癲風似的,甚是嚇人。


    中醫劉鬆柏忙問,下麵那物兒哩?男人有點害羞地撓撓頭,說,倒把最要緊的給落了。下麵倒是沒返,次數少多了,幾天一回,淌的不是太多,隻是東西還天天硬。


    劉鬆柏心裏說,不硬麻煩就大了。


    中醫劉鬆柏客氣地請糙繩男人住下,好吃好喝招應了頓,吃得糙繩男人甚是不好意思,一個勁說,你是我恩人哩,反倒讓你招應我。說起來,劉鬆柏真是糙繩家恩人,糙繩男人也跟管家六根一樣,為生不下兒子的事急,糙繩嫁過來好些年,連生了三個丫頭,再要生不下帶把兒的,怕又是一個斷後鬼,讓人罵斷脊梁骨。不過,糙繩男人信劉鬆柏,早在燈芯沒出嫁以前,三天兩頭就往後山跑,來了就問藥吃,劉鬆柏也是拿這事上了心,盡心盡意地調理。四次剛懷上,糙繩男人又提著心來,左問右問,好像隻要劉鬆柏說一句帶把兒的,糙繩肚裏的就會變成帶把兒的。中醫劉鬆柏也真敢說,當下拍著胸脯說,這次要是有錯,你把我的祖墳挖了。一句話嚇得糙繩男人再也不敢來了。若不是燈芯托他給爹暗中傳話,悄悄往溝裏送藥,怕是這輩子,都不敢見中醫劉鬆柏。擔驚受怕過了幾個月,沒想,大雪落下的那個夜晚,糙繩生了,一看,媽媽呀,差點沒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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