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喜(5)


    先祖爺莊福因為一個女人得救,逃過了一劫,受驚的白雪飄騎馱著他,飛過黑峽口,飛過北山幾十裏糙原,將他馱到一座叫老鷹嘴的崖上。此時已是第二天正午,飢腸轆轆的莊福昏頭轉向,根本搞不清白馬將他馱到了哪兒。莊福下馬,站在了山崖上,明艷的太陽下,菜子溝一望無際,春日的暖陽映得溝裏一派墨綠,微風掠過,那墨綠一脈兒一脈兒的,能把人掀起來。莊福吸了一口氣,又吸了一口,感覺胸腔就蕩漾起來。天呀,世上竟有這等仙美的地兒。他的疲憊瞬間沒了,牽了白馬,就往溝裏奔。一隊黃羊驚起,高昂著頭顱,如矯健的鹿,打他眼前電閃一般唰地劃過。莊福還未看清,一頭野驢揚起脖子,沖他吼了一聲。後麵的白馬耐不住了,四蹄騰起,就要奔野驢而去。


    溝中間,糙叢裏,一條河嘩嘩流過,水清澈清澈的,能映出白馬的影。莊福呀了一聲。土門子是個缺水的地方,沙漠把啥都吞沒了,水就成了銀子。莊福打生下來,一直就盼著有這麽一河水,渴了能撲向它,熱了能跳進去。算命先生曾說,他命中缺水,如果能偎河而居,伴河而作,這日子,怕就滋潤得不成了。莊福當下撇開白馬,撲向河水,隻一口,莊福便明白,此生,怕是舍不下這河了。


    這河叫沙河,打遠處的祁連山來,脈襲可問訊到青海雪域高原,後來又說流的就是布達拉宮的聖水。一年四季,綿綿不斷,滋養得這一路,便比仙景還美。莊福飽飲一通,頓覺睏乏全無,麻土匪帶來的恐懼和惱恨,也瞬間蕩然無存。恨不得當下扒了衣褲,躍入河中,好好泡它一頓。這時候,就聽天際裏徹出一聲響,先祖莊福猛抬起頭,驚訝訝就見,帶他而來的白馬,猛騰起四腳,朝天長吼一聲,然後化作一縷白煙,尋天而去了。湛藍湛藍的天,唰一下變綠,跟溝一個顏色,再望,雲從北山頂上漫過來,瞬間便遮蔽天日。天地合為一氣,雨乘勢而下,嘩嘩的雨中,溝穀成了另番景色。


    莊福心愕成一片,恍恍惚惚中,就覺自己來了該來的地方,與命同在的地方。


    當然這是傳說,不足可信。可這溝裏,自此有了人煙。


    紫禁城裏慈禧奶奶垂簾那陣兒,曾有一個留長辮子穿長袍馬褂的官爺來到菜子溝,他是尋著油菜花香進來的,一路訝訝著,跟兵卒說,跑過了整個大西北,咋就沒見過這麽迷死人的地兒呢?那時莊地還小,也就七八歲,穿著小青袍,戴頂瓜皮帽,跟下人們院裏玩。中間有個叫小和福的拽了下他的辮子,把他給拽疼了,莊地一把擰過小和福的脖子,你敢拽我,看我不打死你。小和福哆嗦了嘴唇兒,臉嚇得青紫,半天,縮著脖子說,你甭打我了,往後,你沒處去了我家要你。


    你拉屎,我家這麽大,我跑都跑不過來呢,憑啥要去你家?


    我聽……我聽上房說,那個帶兵的官爺爺要買了你家。


    拉屎,拉屎,臭死了。莊地一把扔了小和福,就往上房跑。按莊家的禮節,大人在上房接待貴客時,小娃子是不能亂闖入的。那天莊地闖了進去,爹爹——奶媽攔擋不住,嚇得黃了臉在院裏喊,打屁股呀——


    如果不是光緒爺要繼位,說不定這座院子早就不姓莊,那位官爺真真實實看上了,也是誠心買,掏出的銀子據說能把整條溝買下。因為突然地光緒爺要繼位,官爺不敢久留,急著回紫禁城,這事就先擱下了。不過那天七歲的莊地喊了句話,著實讓紫禁城來的官爺駭了幾駭,過後他摸著七歲莊地的臉,說,這娃有骨氣,往後,這院能盛昌!


    莊地那天也是急了,一看爹跟官爺唯唯諾諾,又是作揖又是哈腰,真像是要把院子讓出去,破口就喊,我看見白龍了,誰敢打我家的主意,白龍饒不了他!


    白龍?官爺當下一驚,等弄清莊地說的白龍就是他先祖爺乘過的那匹白雪飄騎時,撚著鬍鬚沉吟半天,最後嘆道,怪不得我一進溝,就覺有股仙氣在盪,原來是這樣。當下,吩咐手下,將隨身帶的銀兩全部留下,如此這般安頓一番,對著莊氏祖宗的牌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急著回紫禁城為慈禧奶奶解憂去了。


    這院因了光緒爺,加上小莊地一句話,算是給保住了,不但保住,官爺留下的銀子,還有囑咐,在紫禁城亂得一塌糊塗,慈禧奶奶大為光火的那些年裏,讓下河院著實擴張了一番。南院、北院,還有西院的糙園子,外加幾座廂房,都是那些年新擴的。下河院猛看上去,真就成了一座城,四四方方,頗為壯觀,據說比涼州城還大,還結實。一溝人花兩個夏天拿石夯夯起來的新院牆,足足有丈二寬,上麵能跑馬。莊地上去過,院牆上不但能翻跟鬥,還能跟十幾個碎娃坐圓了玩丟手絹。院牆往下看,下河院就像拿層層疊疊的屏障護起來的一座宮殿。丈二寬的新圍牆裏頭,是一排排青丟丟的鑽天楊,往裏是二道牆,五尺寬,莊地爺爺手上打的,據說當年為建這院牆還死過人,是為爭兩件羔子毛皮襖掙死的。二道牆裏,是兩丈寬的菜園子,種著一院人冬夏秋春要吃的菜,莊地父親手上,還種過一陣子罌粟,說是菜園子種的罌粟花鮮,果嫩,抽起來格外過癮。菜園子裏頭,又是一道子牆,窄、矮,牆上四處留了洞,種菜人進出方便。矮牆裏頭,就是新擴的南院和北院,南北兩院大約是遵了紫禁城官爺的吩咐,加上請的工匠正好是修了涼州城牛家花園的有名的胡家班,修出來氣勢就格外不一般。各是三間正殿,又稱上房,簷下是四根鬆木明柱,上有涼州城最好的工匠雕刻成八龍八鳳,跟簷上的飛禽鳥獸渾成一體。東西各是廂房,四間,帶著小廊。南麵是庫房,用來藏閑物或是供親朋小住。南北院各帶了花園,花是從南北二山移來的,有百合,野ju,牡丹,金打碗,更多的則是馬蘭花,雖不名貴,香味卻撲鼻。南北二院靠一迴廊相連,曲徑通幽,遠看似一青蛇,盤來伏去,蛇首蛇尾終還在下河院正院裏。更是那從南北二山覓來的各色根雕,沿廊擺放,倒成了另番風景,常引得下人們大驚小叫。


    沖喜(6)


    其中最多的,是一種類似於男人胯下那物的根雕,下人們私下議論的,怕就是這事。


    下河院缺乏陽氣,早已不是什麽秘密,就連溝裏三歲小孩都曉得。


    南北二院往裏,才是先人留下的真正的下河院。


    車門一進,是正門,兩條彎曲的青石路麵如同兩條綿軟的女人手臂,溫柔地摟住了整個院落。這青石路麵打遠處的菜子地伸來,一進車門,拐成兩條,朝左通向車房,朝右伸向馬房。平日裏由兩個人專門打掃。莊家祖訓,青石路麵是留不得半點汙漬的,年代一遠,青石路麵便發出一層幽幽的青光,能照得見人影兒。


    跟南北二院的鮮活氣息相比,中間這院就顯得多了份死氣。院裏光線陰暗不說,單是那八根柱子的烏黑,就陡添了不少煞氣。誰也想不出,當初先人為啥要把八根柱子油成黑漆,這漆還不是一般的黑,是後山鬆油的那種賊黑,猛一看,就跟滲了油的黑炭一般,讓人的心嘩一下能暗下來,細瞅,也不盡是黑,黑漆中間,隱隱還夾雜著幾道烏銅色,隻是年代久了,那烏銅便越發的沒了亮光,倒把這黑襯的,比棺材頭上那道黑還亮。除了廊下的八根柱,連屋頂的吊簷也是黑的,這就越發的怪,誰家能把飛簷塗成黑的呢?怕是這個謎,再也解不開了。不過後山的劉半仙曾經說過半句,沒這黑,怕是這院,早沒了。半仙雖沒把話說透,但其中意味,下河院的人多少也能猜著點,保不準先人修這院時,逢了哪路高人來指點,要不風搖地動,百年間菜子溝少說也經歷了一二十場饑荒,加上土匪連年騷擾,瘟疫隔三間五地鬧,下河院卻是一副雷打不動的樣。就連涼州城的牛家花園,也沒風光上它的些年頭,如今更成了一片廢墟。聽說慈禧奶奶一垂簾,還專門問過此事,那個牛家花園還在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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