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以這種方式說出來,就再也不是謊言,而是徹頭徹尾的真理了。會議後麵什麽議程,幾位領導講什麽,朱天運一句也沒聽進去,他的思維完全被發生在高速公路上那血淋淋的一幕占領了。


    會後於洋給他丟了個眼色,示意他找個地方說話。朱天運裝沒看見,這個時候還說什麽呢,他已經開始等變故了。


    真正的變故發生在三天後,趙銘森從北京回到了海東,朱天運沒去接,沒人通知他。以往隻要書記省長從北京或別的地方回來,省裏總要安排一些人去接機,這次沒。事後他聽說,接機的隻有兩位:秘書長田中信和統戰部長。而統戰部長馬上要退下去了,人到了這時候,怕真就與世無爭了。


    朱天運一直在等趙銘森電話,他想怎麽著趙銘森也要約他見個麵,跟他談點什麽。可是等了一夜,電話沒來,倒是在第二天早上,等到一個壞消息。


    趙銘森被中央嚴厲批評了,所以遲遲不回海東,是在向有關方麵檢討自己錯誤。


    他跟何復彩的關係,被人當作重大錯誤反映到了高層。檢舉信上說,他到海東這兩年,任人惟親,提拔重用親信,尤其在何復彩的使用上,完全違背組織原則。信中還詳細列舉了何復彩這些年的“速進”歷程,以及省裏各方對何復彩的意見。想不到的是,省裏不少幹部包括好幾個常委都在檢舉信上簽了名。


    作風問題,任何時候都是大事,尤其黨內。甭看平日沒人追究,好像放得很開,但在關鍵時候,這個問題就是重磅炸彈,足以把你炸傷炸翻。官場上實在找不到對手別的問題時,就拿作風問題攻擊他,保證一攻擊一個準。


    弄不明白的是,麵對檢舉,趙銘森居然沒辯白,沒否認,而是老老實實承認了跟何復彩的關係。這在官場上,實屬稀罕,太多的官員都是背著牛頭不認髒,寧可出賣女人也要保全自己,都說這才是官員的本性。能負責任敢負責任的,基本不是官員,官員最大的特徵就是踢皮球,將責任理直氣壯推到別人身上。市裏有個領導,跟女下屬保持這種關係好多年了,後來女下屬出事,這領導第一個跳出來,聲討該女下屬作風不檢點,在多種場合甚至大會上點名批評這位女下屬,把自己標榜得很幹淨。女下屬很快被開除公職,領導實現了自保。遺憾的是,當他再次將色手伸向另一位女下屬時,對方差點拿剪刀剪掉他的下麵。並且冷冷地甩給他一句話:“你還算男人麽,你這樣的男人讓我噁心!”


    趙銘森一反常態,在跟何復彩的關係上,既沒卑鄙也沒無恥,而是把該攬的責任都攬了起來。不過他強調了一點,提拔何復彩,絕不是因為這層關係,而是這位同誌應該提拔。


    這樣的話,內心裏或許有人承認,但說到公開場合,誰也不敢信。


    趙銘森挨了批。


    檢舉的第二條,是他在駱建新一案中,無節製地擴大矛盾,本末倒置,不把主要精力放在緝拿駱建新上,反而利用駱建新案,在海東故意製造矛盾,搞得人心惶惶,個個自危,嚴重影響了海東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麵。


    檢舉信上寫:海東需要團結,需要穩定,需要一個和諧的環境。可眼下的海東成了什麽樣子,一個駱建新,搞得全省上下烏煙瘴氣。好像全省的幹部都貪,都要外逃。這樣下去,經濟建設還怎麽抓,幹部隊伍還怎麽建設,和諧海東還怎麽構建?


    一提和諧,問題性質立馬變了。趙銘森錯誤地估計了一點,身為省委第一負責人,他應該清楚凡事不能波及麵太廣,不能打擊麵太大。他是犯了眾怒啊。反貪反貪,反一個貪官容易,反一窩貪官,怕是誰也得三思而行。


    這裏麵牽扯得不僅僅是一個貪啊,還有影響,還有形象,還有太多太多。而作為省委書記,必須站在極高的層麵上,統攬全局,必須讓正麵的聲音壓倒一切。


    趙銘森回來的前一天,中組部官員找何復彩談話,談話進行到一半,何復彩怒氣衝天地出來了。她根本不承認跟趙銘森有非正常關係,趙銘森在北京檢討的,她一概否認。麵對中組部官員的批評,何復彩說:“他們是在誣陷,是在潑髒水,毀了我何復彩的名譽不要緊,毀了銘森書記的名譽,對海東是重大損失!”


    兩位中組部官員麵麵相覷,感覺一切跟戲劇一樣滑稽多變。


    不管怎麽變,趙銘森是徹底士氣低落,再也看不見前段時間那種斬釘截鐵無所畏懼的樣子。朱天運等了一夜,沒等到電話,第二天一早打給田中信,說是想見書記,讓秘書長安排一下。田中信口氣灰暗地說:“還是算了吧,這次回來,書記心情不好,加上他的胃病又犯了,我正在聯繫醫院。”


    “要緊不?”朱天運若有所失地問了一句,不等田中信回答,自己就道:“那就這樣吧,書記不便,我就不打擾了,完了告訴我醫院,我去探望他。”


    擱下電話,何復彩進來了,顯然是哭過的,眼圈還紅著,臉上掛滿委屈。朱天運心裏有絲難受,卻又不好直接表示,隻道:“復彩啊,受罪了,快坐。”何復彩沒坐,站在那裏像是跟誰嘔氣,半天冷不丁地道:“我不服氣,這樣讓我下台我堅決不服!”


    朱天運一愕,仍然裝沒事似地說:“哪有那麽嚴重,沒人會讓你何書記下台。”


    “他們勸我離職,幹嘛啊,如果真有問題,你朱書記直接撤了我。”


    “別,千萬別鬥氣,坐。”


    現在何復彩也隻有在朱天運這裏找點溫暖了,其實趙銘森還在北京的時候,她就聽到不好的消息。對趙銘森的檢舉不隻是作風問題和駱建新案中的擴大事態,還有他過去工作中不少失誤,甚至還提到經濟問題。好在高層在批評趙銘森的同時,也有人替他說話,楞是將工作失誤和經濟問題壓了下去,隻在非致命性的作風問題和案件調查上對他提出警告。何復彩十分慶幸,跟了趙銘森這麽些年,趙銘森諸多事,她都了解,她最擔心的一件並沒被對方翻騰出來。看來對方還是準備不足,要是那件事被抖出來,趙銘森根本回不到海東,就算有再多的人保他,也是閑的。政治有時候玩的是輕拳重打,有時玩的卻是一劍封喉。相比之下,她倒覺得把她攪進去,作為對方攻擊趙銘森的主要“劣跡”,是一種幸運。作風問題可以製造麻煩,可以殺傷一個官員,但不可能徹底毀掉政治前程。


    她在電話裏跟趙銘森說,要不就把一切責任推她身上,她不在乎。但趙銘森沒聽,非要把什麽都認了。興許,趙銘森自己心裏也有個權衡,別人羅列了那麽多罪狀要攻擊你打倒你,不可能一條也不存在,更不可能完全洗白。聰明者往往會在權衡中選出那麽一兩項來,主動向高層檢討、認錯,表決心。這種主動找打的方式其實是在有效地保護自己,既可讓對方以為打著了他,及早收回拳頭。也可讓裁判認定你認錯態度積極,悔改決心大。犯了錯誤能改正,照樣是好同誌。相反,你要是拒不低頭,把對方逼急,很可能就把你所有底牌都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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