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關井壓田後效果很顯著嗎?”鄧家英試探地問了一句。


    “效果哪有那麽明顯,井是關了,田也壓了,但地下水沒了。”


    鄧家英哦了一聲,抬頭抹了把汗。秋日的太陽,不但毒,還辣,感覺氣力有點跟不上。跟在身後的項目組副組長沈力嬌擔心地說:“要不找地方休息一下,天太熱了。”來時,毛應生再三跟沈力嬌叮囑,千萬要操心好鄧家英身體,寧可少看,或者不看,也不能讓她累著,一旦有緊急情況,馬上跟處裏報告。


    “不熱,繼續看吧,我還沒看見他們關掉的井呢。”鄧家英故意衝著沈力嬌說,縣長孔祥雲聽出了話外音,沖陪同的縣水利局長說:“其他不看了,直接去點上。”


    縣裏是精心準備過的,跟每次應付檢查一樣,縣鄉總能搞出幾個“點”來,隻要到了點上,你想看的都有,而且保證挑不出任何意見。鄧家英他們的步子最終停在了三道梁和四道梁的中間,沙漠裏一共有十八道梁,都是黃沙堆成的,一道、二道現在完全被綠色覆蓋,三道、四道現在算是建設得最好的,到了七道梁、八道梁,幾乎就是隻見沙不見綠,十道一過,就是真正的沙漠。鄧家英看了三個小時,這裏確實關了不少井,也壓了一部分田。粗略估算一下,壓井數有三十多眼。負責介紹的鄉長是位三十出頭的年輕人,他說每個村是按十五到二十眼的任務分配下去的,目前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二點三。身後的沈力嬌立馬就算了起來,算半天,悄悄跟鄧家英說:“按照他們說的,沙湖縣現在應該沒幾眼井了。”


    “是嗎?”鄧家英扭頭問沈力嬌。


    “我是把他們報的打井數跟關井數相減,真剩不了多少。”


    鄧家英笑眯眯地望著孔祥雲。孔祥雲裝聽不見,對很多疑問,最好的態度就是裝聽不見,這是為官者的一門學問,作為縣長,孔祥雲對付專家的辦法實在是太多。哪怕你是中央來的,照樣把你蒙得一愣一愣,何況鄧家英他們還歸市裏管。


    “發現沒,他們拿過去的廢井充數,在上麵做點手腳,就成關掉的井了。”沈力嬌低聲說。鄧家英瞪一眼沈力嬌,她什麽不明白呢!她在流域裏奔走幾十年,甭說三道梁四道梁,就算到了十八道梁,哪兒隨便動一下,她都能分辨出來。令她疑惑的是,如此瞞天過海之術,吳天亮難道不知情?或者,一切都是在他授意下進行的?


    等到了北湖,鄧家英就實在忍不住了,縣裏市裏提供給流管處的資料,全縣要數南湖關井壓田任務完成得最好,因為南湖目前是最最敏感的。可鄧家英們的腳步剛踏上南湖,就看到村民們正在打井,村支書牛得旺嘴裏叼著煙,正在吆喝著指揮。鄧家英眉頭一皺,再次看看孔祥雲。孔祥雲也不遮掩,直截了當地說:“沒辦法,村裏連吃的水都沒了。”


    “沒水還往下移民?”


    “移民跟打井是兩回事。”孔祥雲狡辯,並將目光挪開。


    “那邊又是怎麽回事?”鄧家英指著遠處另一群打井的人說。


    未等孔祥雲開口,水利局長先罵起了髒話:“這幫狗日,就知道添亂,說好隻打一眼的,他們竟敢到處開口子。”


    “夠了!”鄧家英厲聲打斷罵髒話的水利局長,許是天太熱,也許是她心火太旺,發了一句牢騷,身體突然不舒服起來,頭上汗珠子直冒,做過手術的那個部位也發出劇痛,鄧家英痛得蹲到了地上。沈力嬌見情況不妙,馬上嚷著送醫院。孔祥雲也不想讓她繼續看下去,沖部下使個眼色,幾個人攙著鄧家英上了車,直奔縣醫院而去。


    鄧家英的身體情況很不好,縣醫院幾個大夫做完檢查,建議立即轉院。“我們不敢耽誤,她的身體也不容耽誤,還是轉院治療吧,縣裏條件實在差,這病,拖不得。”完了又告訴沈力嬌:“再不能讓她工作了,得對她負責!”沈力嬌嚇壞了,可又做不了主,電話請示毛應生,毛應生不在單位,因公去了省裏。他在電話裏說:“先做說服工作,讓她本人同意轉院,我馬上聯繫這邊醫院。”


    但是鄧家英堅決不同意轉院:“我的情況我知道,這些天是累著了,輸點液,休息一下,不用驚慌。另外別四處亂說,嚷得滿世界都知曉。”


    沈力嬌跟隨鄧家英多年,對鄧家英的脾氣真是熟得不能再熟,鄧家英不願做的事,誰也沒有辦法,隻好聽從安排,在縣醫院暫時治療。


    錯就錯在這一步。到了晚上,縣裏來了人,要求替換沈力嬌,鄧家英由他們照顧。沈力嬌不敢,鄧家英見沈力嬌累了一天,也不忍心,說:“你還是回賓館休息吧,我這裏不留人,一晚沒事的,明早你早點來。另外,回賓館也不是讓你隻休息,關井的事,我心裏還是疑團重重啊,今天的場麵你也看到了,你回去再好好想想,看怎樣才能拿到真實數據,並想辦法製止。”


    一談工作,沈力嬌就不敢不聽從了,這次下來,她是主角,這點離開處裏時就強調得很清楚。此次流管處要拿的這份報告,必須真實、客觀,實事求是,同時又能從專業角度給省、市提出建設性意見。這是鄧家英在處裏工作會議上多次強調過的,怕副處長毛應生太軟,不敢觸碰省市的規定,鄧家英才讓敢於堅持原則的沈力嬌擔綱此次重任。沈力嬌自然不敢辜負鄧家英。


    沈力嬌走後不久,鄧家英打發走縣裏的人,想一個人安靜安靜。誰知就在這當兒,一個人縮頭縮腦進了病房。


    來人是王瓷人,龍山搬遷到北湖的移民,鄧家英認得的,女兒鄧朝露也跟她多次提起過這人。王瓷人以前是民辦教師,教了幾十年,轉不了正,年齡大了,學校把他除了名。王瓷人本來就覺得不公,上訪過,不頂用,但心裏存下了積怨。搬到北湖,又遇三不管的境況,不平和牢騷就更多,目前已是龍山和沙湖兩個縣都煩的上訪者。


    王瓷人進來後,先沒急著跟鄧家英打招呼,裏裏外外看了會兒,連衛生間也沒放過。鄧家英怪怪地盯著他,以為他是找人。“你進錯病房了吧?”她說。


    “沒進錯,我就是沖你來的。”王瓷人確信病房裏沒“埋伏”,才坦然坐下,拉開了話頭。


    “我是王瓷人,你見過的,也聽過。今天我在南湖看見了你,也知道他們把你送進了醫院。”


    “找我什麽事?”


    “上訪。”


    “我不接待上訪人員,再說上訪的事我也處理不了。”鄧家英邊觀察邊說。


    “我不要求你處理什麽,也不解決什麽,隻要求你把我的話聽完。”王瓷人一點不亂,看來他對上訪對如何跟陌生人說話已經很有經驗。


    “是北湖的事?”鄧家英來了興趣。


    “南湖。”


    “南湖什麽事?”


    “他們沒關一眼井,新井倒是打了不少。”


    “這我知道。”


    “你隻知道一半,拿廢井冒充關停數,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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