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繼舟跟著柳震山他們,大步流星往山上去。看著秦繼舟漸行漸遠的身影,鄧家英心裏忽然緊張,莫名地就替他擔心起來。


    結果,那天出醜了。


    那是秦繼舟第一次在鄧家英麵前出醜,也是頭次當那麽多人的麵出大醜。他沒放響炮,點了一共三次,一炮也沒響,全是啞炮!這事著實稀奇,怎麽全是啞炮呢,就算炸不下目標物,也不該是啞炮啊。秦繼舟滿頭大汗跑出窯洞時,山穀裏爆出柳震山的哈哈大笑。


    “我說你是繡花枕頭,你還真是繡花枕頭。”


    秦繼舟冷不丁回過身,出人意料地搶白柳震山道:“我不是繡花枕頭,給我一周,我親自上山炸石頭!”


    事後才知道,啞炮是個小小的騙局,炮撚子讓柳震山提前換了,裏麵沒火藥,全是沙子。目的就一個,打擊秦繼舟,讓秦繼舟變“規矩”變“老實”點,因為這個狂熱分子實在是影響到大會戰了。


    鄧家英知道的事實是,當天晚上柳震山和父親鄧源森找了右派分子路波。路波那時候其實很年輕,但給人的感覺很老。尤其鄧家英,老覺得路波跟父親鄧源森差不多年齡。其實不,路波當時隻有二十五歲,比鄧家英大不了幾歲,一副老相是鬥爭鬥出來的。運動剛開始,路波就被揪了出來,他先是提出驚人的“水資源危機論”,接著又大放厥詞,說一窩蜂修水庫是對流域自然生態的嚴重破壞,是違反科學的愚蠢行動,硬性地把河流斬斷,將流域水係破壞掉,這是犯罪,遲早要遭報復。此言一出,立刻引來各方圍攻,結果他頭頂戴了很多帽子,先在牛棚關了半年,又被下放到勞改農場,這邊要修水庫,才把他從勞改農場拉來,讓他邊改造邊看石羊河的水有多少,修十座水庫這條河照樣會奔騰。


    柳震山心底裏其實很敬重路波,他是一個懂得尊重知識尊重科學的人,但在那年,他隻能把這些埋在心裏。鄧源森雖然沒文化,但他是一個明事理的人,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他心裏清楚得很。


    柳震山誠懇地請教路波,怎麽才能安安全全把石頭炸下來?路波陰著臉,裝作很怕的樣子,悶著聲音說:“我是反動派,我接受改造。”問多少句他也這麽一句。柳震山怒了:“好你個路波,給你鼻子你還上臉了,擺譜了是不是,真想跟人民為敵啊?”


    “不敢。”路波硬生生回答。


    “說,山上為什麽老出事?”


    “不知道,我沒去過山上。”


    “那今晚去,我陪你上山。”


    “我是罪人,是鬥爭對象,不能到山上去。”


    “狡辯!”柳震山氣惱地打斷路波,目光轉向鄧源森。鄧源森見機說:“路工啊,別的不說了,就說眼下。你也看到了,山上不斷死人,那可都是命啊。龍鳳峽就你一個懂技術的,不能見死不救啊。”


    “不關我的事,我沒讓修水庫。”路波的聲音很臭。


    “路波!”柳震山突然叫了一聲。路波打個冷戰,不管怎麽,他還是怕柳震山。


    “你說不說,再裝瘋賣傻我把你押山上,讓你當炮灰!”


    路波垂下了頭。


    又僵了一陣,路波終於說:“換個地方吧,到鐵櫃山炸,再沒別的辦法。”


    “為什麽?”


    “龍首山岩石鬆散,極不規則,山勢又不開闊,根本不具備爆破條件。人可以服從,石頭不見得,你把它當封資修也不管用。要炸也行,從山底開始,一點點往上取。”


    “這不廢話嘛,你想讓我愚公移山啊,沒見著工期這麽緊?”柳震山急得上火,他是想找到一個快刀斬亂麻的法子。他要搶進度,不能讓別的工地搶了先,他丟不起這人。可惜這樣的法子沒有,路波更是提供不了。路波就一個死理,這裏不能修水庫,是亂彈琴。實在要修,隻能把龍首山頂的人撤下來,到對麵鐵櫃山去。那裏的石頭怎麽炸也不會有危險。


    無論哪樣做,都有逃跑和倒退的嫌疑,柳震山萬萬聽不得。死人的責任他擔得起,倒退的帽子他戴不起。迫不得已,柳震山又將希望寄託到秦繼舟身上,興許,這個滿口理論的年輕人,真能幫他創造奇蹟呢。


    但是接下來,秦繼舟突然啞巴了。


    鄧家英發現,那次出洋相後,秦繼舟突然再也不像先前那麽激進,那麽愛出風頭了。好長一陣,她都沒見秦繼舟在工地上出現,以前他可是天天要露一回臉的,那陣子突然就安靜下來,銷聲匿跡般。就在鄧家英擔心他會不會被柳震山真的打發回去時,有天在河裏,鄧家英意外地看到了秦繼舟。天啊,紅得發紫的秦繼舟居然鑽河裏跟五類分子們一起撈石頭。


    當年的工地是分了區域的,全工地的人以大隊為單位,分成若幹個營。每個營承擔的任務不同。鄧家英她們在最上遊,負責拉沙。而在下遊,用紅線隔出一個危險區,那是右派和四類分子們集中改造的地方。右派和四類分子統稱改造營,他們要把山上滾下來的石頭從河裏撈出來,或背或抬,弄到紅線之外安全的地方,然後由貧下中農拉到大壩上麵。


    鄧家英站在離紅線兩百米遠的地方,癡癡地看著河裏那個人,他跟右派路波嘀咕著什麽,兩人裝模作樣撈石頭,半天卻不見有石頭撈起。邊上不遠處,地主五鬥警惕地瞅著岸上的動靜,他在替他們放哨,生怕半瞎子突然殺將過來。地主五鬥也是個可憐人,跟鄧家英同隊,他家早已沒財產了,窮得跟啥一樣,可還是被打成地主,隻要開批鬥會,就少了不他。父親鄧源森曾說,這個五鬥,真是個硬骨頭,怎麽鬥也鬥不彎他的腰,比他爹劉三升還硬。不過那一年,五鬥的腰是彎下了,弓得很厲害。運動很猛啊,白天撈石頭,晚上挨批,半夜還要讓半瞎子們叫起來,拉到各營去認罪。但那年,五鬥的智慧幫了路波他們,這個腦子裏總有鬼怪想法的地主後代,其實是最會放炮的一個人。隻是他把想法咽在了肚子裏,直到……


    一周時間很快就到,柳震山居然沒忘掉,這天他找到秦繼舟,挖苦似的說:“秦大學,表下的態沒忘掉吧?”


    “沒忘!”秦繼舟正在畫一張圖,後來才知是路波和地主五鬥告訴他一個辦法,能準確判斷出岩石走向,並告訴他在石灰岩上打炮眼的方法,那方法很獨特,是地主五鬥摸索出的。


    “那好,這次上山,實戰。”柳震山半是激將半是認真地說。


    “上山,不過我有個條件。”秦繼舟一點不畏懼。


    “什麽條件?”柳震山問,目光掃了掃後麵跟著的鄧源森。


    “我要帶一個人?”


    “誰?”


    “劉五鬥。”


    “你瘋了,帶他上去幹什麽?”柳震山驚訝。


    “絕不行,地主分子怎麽能上山?”身後的鄧源森急了,工地上不是沒有人提起讓地主五鬥上山,但這能行嗎,這是社會主義的水庫建設,上麵一再要求,要嚴加看管地富反壞右,絕不容許他們搞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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