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巴的父親在那座紅房子前唱了一個月,裏麵的人終於被喊醒,他們不再小瞧這個穿藏袍揣藏刀喝著蘇油茶的男人,他們開始敬重他,並在他的指引下,拉來塗料,將這座雪線之下冰川之下河流之下藍天之下的房子塗成了白色。


    白房子便成了糙原的一個象徵,一個立在極限處的略帶縹緲的夢想之地。藏人們稱它吉祥地,漢人們稱它白房子。


    秦雨之前就在這裏工作。


    鄧朝露本來是要繞開白房子的,某一天起,關於這座白房子,在她心裏全變了味。那些溫馨甜美的記憶,全都變成了苦澀的淚水,變成了傷。她的愛情種植在這裏,在這裏發芽,偷偷生長,快要見太陽時,卻被烏雲遮蔽被暴雨澆滅。鄧朝露不久前還發誓,再也不到這傷心的地方,要在心中永遠將它忘個幹淨。但走著走著,腳步還是不由自主來到了白房子前。她站在外麵,站在蒼茫的暮色下,伸出目光,有點不甘心地望著裏麵。白房子四周很靜,裏麵也很靜,黃昏把它最後的光芒灑到了糙原上,也灑在了這座寧靜的院子裏。太陽殘留在糙原上的熱浪跟馬牙雪山吹來的冷風裹在一起,讓糙原在夜晚降臨前變得模糊,變得讓人看不清它的真實麵目。神秘趁勢壓來,攫住了鄧朝露的心。她站在晚風中,發了一會兒呆,腦子裏想起以前一些事。那些事裏有她跟秦雨的一次致命邂逅,她少女的情懷如何不知不覺中為一個男人打開,爾後心就再也不能寧靜。現在站在白房子前,她仿佛看到以前那個自己,看到那個一步步走向愛情深處的女人。後來她嘆了一聲,沖自己說,愛情死了,被那個叫吳若涵的女人奪走了。鄧朝露你真沒用,連自己的愛情都看不住,你還能幹什麽?正在氣得跺腳,院子裏傳來腳步聲,鄧朝露抬頭看時,就見研究院的老院長範琦走了出來。


    老院長也是鄧朝露的老師,鄧朝露讀大學的時候,範院長還在北方大學,後來調到了這家研究院。


    “是小露嗎,真是小露嗎?”範院長看到了她,急慌慌地走過來,發出一連串驚喜的聲音,看清是她,臉上表情一下生動。“真是你啊小露,你媽今天剛來過,天這麽晚了,你怎麽這個時候在糙原上?”


    “我媽來過?”鄧朝露驚訝了,真是沒想到,母親也會在今天來白房子,目光下意識地四下裏張看,好像母親的影子還在。


    “下午四點走的,來拿一些數據。”範院長說著,接過她手裏的包,硬要拉她進院,還一個勁地沖院裏喊:“都鑽宿舍幹什麽,快來看,山上來客人了。”


    話聲未落,好幾間屋子的門同時打開,探出一張張臉來,見是研究所的鄧朝露,屋子裏的人嘩地跑出來。兩個女孩緊抓著她的手,親熱地叫她露露姐。有個分來不久的男研究生站在女生後麵,他的個子非常高,幾乎要高過鄧朝露一個頭,見鄧朝露望他,靦腆地笑了笑,說:“真是稀客啊,怪不得今天山鳥叫個不停。”


    山上是很難來客人的,有時候半年都不來一位。院裏的工作人員也很難把腳步送到山下去,他們戲稱自己是和尚,一旦跟這家研究院結了緣,日子真就跟修行一樣。至於那些女孩,剛來時還對這裏的山水糙木充滿驚奇,不覺得生活乏味,日子一久,那種寂寞或孤獨就有了,所以隻要有客人來,大家全都顯得興奮。鄧朝露被簇擁著走進範院長辦公室,大家手忙腳亂地替她倒水,遞毛巾,又問她吃飯沒。一聽她還餓著肚子,兩個女孩急著就去為她做飯了。高個子男生說他那兒有鄧家英上午拿來的蘋果,急著去取。鄧朝露被他們的熱情感動,略帶羞澀地望著範院長,不知說啥。


    山上的飯菜簡單,如果不是母親正好來過,鄧朝露是吃不到新鮮蔬菜的,好在山上永遠有吃不完的野生菌,還有稀奇古怪的山珍,絕對的綠色食品。鄧朝露很快填飽了肚子,大夥圍坐在一起,開始聊天。聊著聊著,竟又提起了那條河,提起了下遊龍山和沙湖。範院長說她母親鄧家英今天來,就是為下遊的治理跟他討辦法。鄧家英目前是石羊河流域管理處處長,這個處歸穀水市管,級別要比苗雨蘭和秦雨所在的那個生態治理中心低,人家是省級單位,不過要幹的具體事卻很多。鄧朝露的記憶中,母親這輩子就沒閑過,總在為工作奔波。聊了一陣,範院長突然問:“對治理你怎麽看,你是秦老最得意的弟子,又是這行的後起之秀,這個任務怕是要由你擔起來。”鄧朝露臉紅了一下,進而又白。她現在最怕聽到的就是治理兩個字,這條河的治理提出來已有十年了,鄧朝露還沒讀研究生時,導師就已把精力投入到這方麵,如今十幾年過去了,每年圍著治理,總要出台不少舉措,大量的資金和人力投入進去,母親的忙也跟這分不開。管理處嘛,自然就是圍著河轉,圍著這個流域轉。可結果呢?鄧朝露不敢說得太灰心,那不是一個科研人員的態度,但她實在不敢樂觀,因為看到的聽到的包括檢測到的,都是令人沮喪的事實。


    但這個問題又躲不過去,走到哪都能碰到。說句宿命點的話,她們這些人,已經被綁到了這條河上,綁到了這個流域裏,無法逃脫。但鄧朝露害怕做殉葬者,一種不祥的預感告訴她,所有的努力不過是要見證一件事,一條河的消亡。


    鄧朝露垂下頭,興奮從臉上慢慢退去,代之以暗色。範院長看出她的難堪,訕訕笑道:“我們的大才女也學會沉默了,好吧,不說,大家都不說。你走了一天,累了,早點休息。”


    躺在客房裏,鄧朝露怎麽也睡不著,起先還有點睡意,那是累的,可躺了一會,睡意居然奇怪地溜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東西。那東西黏黏糊糊,漫在她心上,黏在她皮膚上,弄得她心癢癢,肌膚也癢癢。夜越來越深,越來越濃,山風從遙遠處吹來,呼啦兒呼啦兒,吹得院裏有不少響動。這響動打在她心上,就成了另一種聲音,另一種聲音啊!鄧朝露翻起身,望著窗外,窗外好黑,但又好亮。她望得有幾分癡,有幾分醉。往事忽然就湧來,一下子把她覆蓋,把她蠱惑,把她慫恿。鄧朝露不能自已了,穿衣,下床,走出客房。


    夜色很快吞沒了她,牢牢地擁緊了她,生怕她逃走似的,伸出有力的手,將她攬了進去。


    鄧朝露就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徹底地沒進黑夜裏。


    非常熟練的,鄧朝露就又來到白房子北邊那個山包。山包上有一座大大的瑪尼堆,堆在山包最高處。那是毛藏高原最大也最高的一座瑪尼堆。這座瑪尼堆至少也有五百年歷史了,上麵的經幡掛了沒沒了再掛,世世代代飄在山的最高處,風的最高處。風帶走祈禱又送來祝福。山包下是一片闊大的糙場,每隔五年,高原上的人們就要在這裏舉行一次盛大的聚會,他們賽馬,他們she箭,他們摔跤,他們把歡樂撒在這片糙原上,也把祈福留在這裏。當年鄧朝露他們就在這片糙場上舉辦篝火晚會,那是大學四年裏最別開生麵的一次,是一次浪漫而又激情四she的暑期社會實踐活動。


    正是那晚,她注意到了秦雨。以前雖說知道他是導師的兒子,也跟他有過一些接觸,但都客客氣氣,也平平淡淡,從沒在心裏激起過漣漪。可那晚不一樣,她跟同學們圍著篝火跳鍋莊時,秦雨站在人群外,火光映紅著他的臉龐,讓他跟篝火一樣明亮。有同學跑過去,想拉他進來。那時秦雨大學畢業不到一年,才分配到這裏,鄧朝露也想把他拉進來,跟他們一起狂歡。秦雨起先不肯,似是有些拘謹,又好像要躲在他們的歡樂之外。後來院裏不斷有人加入進來,跟同學們一起跳舞,一起唱歌。大約夜裏九點的時候,秦雨終是沒忍住,來了。居然徑直來到她麵前,拉起她的手,跟她一同跳起歡快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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